第一眼,我就认出你:白龙江!
第一声,我就喊出舟曲的乳名:白龙江!
白龙江!你是祖先留给我的那根缰绳吗?
我早就听说,你生下两个孩子,一个叫拱坝河,一个叫博峪河。
我多次在稿纸上触摸到了你灵魂的肋骨。
是的,流动的仅仅是你的躯体,你的灵魂是静止的。你不朽的根深埋在舟曲,多像神灵撒下的种子,为普度而来!
缺页的历史里,我发现了残损的藏历和马。可是,无马,白龙江拧成的缰绳何用?
黑夜牵来星星,天空牵来鹰。翻遍藏历,我一定也要从里面牵一匹匹马出来,配上白龙江这根缰绳。
黑峪寺的桑烟缓缓升起,佛陀此时正在古旧的唐卡里打坐。我须留一匹马守护经书。
上师点灯,照见前生。黄昏无限,被几句真言擦亮。
荒废了,那只没有被佛珠沐浴过的手腕,已经无法端起苦难。
我找到了水,它的另一端是大海。
匍匐在地,我的额头住着神灵。每念一句真言,我都向春天迈近一步。
赛尔布一带,我逗留了片刻,祖先的马蹄印在这里。
我用孤零零的母语念了声:舟曲!
我脚下每一寸土地,都是被火葬的东智嘉措的骨灰。在新修订的史志里,我看见过他,他提着灯盏走路。
纸如白昼,我在纸上纠正夜晚。
前生的荆棘,今生的崎岖,我都记下。
我想把世间的青稞全部喊醒,让它们挺起胸膛自由生长。
可是,我喊疼了自己。
谁会将诋毁看作赞美?
胸前戴着银盘的佐瑞姑娘,已经弹不响口弦。她们或许是摄影师相机下浓缩的几张照片,抑或歌手们唱过的几句拔高的歌词。
看厌了,听腻了。生锈的火镰是擦不出星火的。
我见过的度母并不开口说话,却能洗净我的烦恼。我有必要将一匹马留在这里,驮来老艺人用过民歌。
突然,我羞于说出五音不全的朵迪。
还没记清楚香巴佛的尊容。我需要把历史往回翻,翻到清康熙年间某一日阳光普照的下午。
那时候,没有背信三宝的人,没有违背因果的人。
神赐的八楞寺像盏灯,被众佛点起。而八楞寺,正是佛的花园。
朝圣者放下今生,供出自己。
祈愿大法会上,我目睹过法舞。可我还是没有洞悉面具下的玄机。
我只知道:好多匹马落在放飞的风马上。
拱坝!我好像轻唤爱人的名字。
那长好的青稞喂饱了我,今生的因果已被我打开。
天空用太阳洗手。我却什么都没有。去神山插箭的人早早就启程了,没有人等我。
我在稿纸上写下深不见底的今生和爱情。
鹰是天空的马。今生,我只愿做爱人的马。
轮回中,与来世接头。
骏马装饰英雄,锦带点缀美人。
用彩虹交换锦带可好?
雨是我前世赊下的眼泪。为此,我这一生,都在下雨。
一枚针迎来流岚与闪电。我要引古穿今,为陈旧的锦带润色,我要擦拭干净落满灰尘的祖先的英明。
虽然,我编织不出命运的图案。
惊慌失措的灵魂,总要栖息在经卷里。手握半卷残经,像握着苯教经师口中的密咒,用它移走内心的一块块漆黑。
马队和僧侣纷纷赶来,在有水的地方,建起家园。他们见过菩萨和战争。
阴山旗。阳山旗。铁坝旗。博峪旗……
无用的马镫,曾支撑过多少个部落?
吾别寺。占单寺。拱坝寺。勒地寺……
失传的经卷,种出多少座寺院?
此时,它们一一在纸间还乡。
找了张白纸,我写下:舟曲。
我写下了我的源头,写下了祖先的遗址。
我也有江河之心。白龙江经过我,流向别处,像扩散着我,并说出我的内心。
刚抬头,就看见一匹马从黄昏的眼中,朝我狂奔而来。
作者简介:诺布朗杰,藏族,男。1989年12月生,甘肃舟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