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瑞姑娘

闵有德

“佐瑞岷九凯瑙道,岷九凯里促希呼。”这是我家乡的藏族妇女在跳汉语叫“罗罗舞”时的开头唱词。每逢年关节庆或有其他祭祀活动时,居住在白龙江中上游的藏族群众大都免不了跳这种舞蹈。这是一种由妇女在村寨里跳的民间集体圆圈舞,藏语名叫“佐瑞”,这个佐瑞舞同白龙江及两岸青山一道在此地延续了数千年。我自小看惯了这个佐瑞,听惯了它的曲调,耳濡目染,对它是情有独钟。虽说在外数十载,可每每想起家乡民间习俗,最先念起的就是这个佐瑞舞和与其相伴的唱段。

今年农历新年和藏历新年适逢一处,农历的正月初二是藏历大年初一。我早早生起别离都市喧闹,去乡间山谷寻梦儿时藏乡年里风情的念头。临节,一头栽进白龙江畔生我养我的山村里。我和村上老人的话题扯到男子摆阵和女子跳佐瑞上，我问他们今年春节期间是不是照例要跳佐瑞,他们的回答令我诧异。他们说,这些年青年妇女大都年罢就急着出外打工,全部穿的是汉服,跳佐瑞要梳头、戴头饰、着藏装,大家都嫌麻烦,不一定能跳起来。我说我是冲着山里的乡俗和佐端回来过年的,看不到跳佐瑞这太令我失望。大家看到我情真意切的期盼,有人提议可以组织小型佐瑞舞队跳跳,这使我平静了许多。

经过乡亲们的努力,戊子年佐瑞舞活动于正月十六如期举行。在一个不太大的场院里,约有三五十名妇女围起了佐瑞舞圈。她们大都是青年女子,穿着青一色的当地藏服,完全不同于草原藏族妇女的着装,个个打扮得五彩缤纷。她们围起一个圆圈,一半对一半开始边唱边跳。开头词还是那句“佐瑞岷九凯瑙道,岷九凯里促希呼。”我很早以前就隐约知道这个歌词是在说一位出嫁姑娘的事,然而其中具体事理却不甚明了,在观赏她们跳舞的当中,我向身旁的一位长者问起歌词的意思。他的一番解释竟然抖出一个美妙而又宏大的历史故事来。早在隋唐时期,白龙江流域为吐蕃属地,而位于一山之隔洮河河畔时称岷州的岷县唐朝的管辖,两处均属边关之地,在漫长的时日里,相互间的争斗时有发生。为了永结安宁，双方决意以联姻的方式媾和。岷州宫府大户提出要娶白龙江畔一方头人公主做儿媳，于是头人决定将自己端庄美丽名叫佐瑞的姑娘远嫁岷州,自小在家乡生长的佐瑞姑娘不能想像从此离开自己的父老乡亲和姊妹伙伴,在人生地不熟的天地里度过终生,她哭个不停。然而在那世事多变的时代,一个小小女子无论如何也执拗不过强大的时势。出嫁那天,与她一起玩大长成的姑娘都打扮得如花似玉前来送行。为了使佐瑞出嫁时有个好的心情,人们围起了圆圈，跳起了后来世代相传的佐瑞舞。姑娘们手拉着手围成月圆形,一半以佐瑞领头,一半让另一姑娘引领,开始对唱对跳。佐瑞姑娘一声“佐瑞岷九凯瑙道”的起领,道出自己将要面对的境域,对方随即“岷九凯里促希呼”的对接,唱出伙伴们与佐瑞姑娘之间的友情和亲情。“佐瑞眠九凯瑙道”意即“佐瑞我从此就要孤独地住在岷州城里生活”,“崛九凯里促希呼”意即“你在岷州城里不快活,我们就等着你归来”。为了使佐瑞姑娘不再陷入别离之忧,姐妹们接着一次又一次地唱跳起来，并且不断变换着唱词,这一唱一跳就是一千多年,佐瑞舞从此开端。

今天的佐瑞舞同我小时候看到的相比有异同,相同的是人们的舞步动作和伴唱曲调,不同的是服饰的质地色彩和伴唱歌词。当年佐瑞姑娘出嫁之时,白龙江两岸森林茂密,到处郁郁葱葱,沟壑山间流水潺潺,气候温和湿润,年轻姑娘们个个水色夺目,加上当年人们穿着配饰齐整,佐瑞姑娘和伙伴们围在一起,竟然分不出谁彼谁此,这样的装扮一直延续到我的孩童时代。而今姑娘们的头饰、耳坠,领扣和胸佩仍然保留以往的传统,全部用珊瑚和白银制成,其中大多都是各家祖上世代留传下来的,头上的头巾、长辫,身上的衣裤、腰带及脚上的靴子虽说仍是传统的样式，但材料和花色已经相当时尚了,有那么一些时代气息，看上去姑娘们像一群彩蝶。

随着佐瑞舞圈的反复摆动,姑娘们又唱出很多段新词,内容有赞美家乡山水的,有歌颂民族英雄的,有表达纯真爱情的,有感激父母养育之恩的…虽说今天的佐瑞舞圈规模不算大,但姑娘们跳的还是蛮有激情,并且一直延续到了日落。

当年的佐瑞姑娘虽说人去了岷州,但却把“佐瑞”这种凝聚着白龙江中上游藏族风情的民间艺术形式留在了这里,成为这片土地藏族文化的一个符号，铭刻在人们的心上,渗透在人们的生活中,是个永远丢不掉也丢不起的瑰宝。

今天在我的家乡,没有人不知道“佐瑞”,没有哪位妇女不会跳“佐瑞”，可以说“佐瑞”在场院、在灶台、在田间、在江畔、在林中、在高山、在泉边,佐瑞是你,佐瑞是她,佐瑞是每个姑娘。

热闹的年节很快就要结束,我眼前的这些佐瑞姑娘们很快就要分赴各地去务工。于是,在新疆的棉田里,在海南的椰岛上,在京都的楼院里,都有了佐瑞姑娘,只是她们的穿着打扮已经入乡随俗了。待到来年雪花飘舞的时节,她们又会从天南地北一个个飘回家乡,重新穿起藏服,跳起佐瑞,寻梦佐瑞姑娘。

作者简介:闵有德,藏族,1940年代末生,舟曲县峰迭乡人。曾在甘肃省电视台工作,担任过国际部主任、台长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