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龙王沟
望水/甘肃舟曲
今年这个夏季比以往任何一个年份都热。太阳不知疲倦,一天也不休息,四十多天,天天艳阳高照,日头毒得连云雾都不敢靠近它。立秋这个应该降温的节气已过去多日,可始终没有暑热消退的迹象。恰巧,今年夏季,农村旧屋翻新,危房改造、重建,新农村建设规模空前。村庄上空飞扬的尘土遮日,拖拉机声,金属敲击声,人群吵闹声汇在一起。昔日,平静的农庄顿时热闹异常。用“人声鼎沸”这个成语来形容眼下的村庄一点也不夸张。那天傍晚,突然接到电话,《舟曲》文艺期刊卓玛编辑问我:“您有空吗?如有时间,明日邀请您去勒地别,参加龙王沟生态旅游景区开业典礼,咱去采个风,也给人家添添人气。”我不假思索说:“一定去!”很久以来就一直向往的,哪有不去之理?
第二天清晨,在南峪桥头坐上面的车,车子沿着山间小路盘行,哗哗的溪流朝着我们相反的方向流去。车子经过旧寨村时,特意扭开车窗,刻意观赏,因为,对这个村庄我特感兴趣,于是特别留意。旧寨子这个村名归在一个“旧”字,就是历史悠久,村里有全县唯一演唱秦剧的戏班子。这戏班子虽是业余的,但吹、拉、弹、唱及演技,甚至连画脸谱的专业程度都不亚于专业戏团。每年腊月初八开始排练,添置专门服装道具,而后搭台唱戏,整个正月,全村都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村里的年轻人多都能哼几句。秦腔高亢,豪放、有力,有气壮山河之势,外行听,好像不是唱,而是吼,古装秦剧“秦香莲”、“铡美案”、“十五贯”我看过,只知道大概剧情,但辨别不了他们演唱技能的优劣。一次听一位很专业的人士说,一个山沟村子,能把秦剧演唱到这等水平的确不错。旧寨人唱秦戏传承的是传统文化,也同时丰富了他们的精神生活。
旧寨子的秦剧是旧寨子沟里的一道靓景。
绕过安门家这个村子,汽车开始爬坡了,沿山的公路虽然已经硬化,但坡度大,拐弯急,车子行走得缓慢,师傅还得小心翼翼地驾驶,等驶到勒地别村前时已经很累了。
勒地别原叫骆地坪,村庄四面环山,整个村落都在青山的怀抱中。这里地域开阔,田地平整肥沃,说勒地别是聚宝盆一点都不假。年少时,曾多次来勒地别,几年前又来过一趟,今日到此,已认不出这就是原来的勒地别。榻板房、土坯房、竹篱笆屋,所有土木结构的房屋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拔地而起的庭院式砖混结构小洋楼,洋楼宽敞、明亮、阔气。别说是青石板路,就连古朴陈旧的街道都不见了,没有一个记忆中的画面跃入眼帘,无处不见陌生。
千万别说以上这段文字是在怀旧,留恋过去的岁月。其实,我并非一个又沉于陈年旧事的人。写此文字,只是想追忆少年时在勒地别生活的几个片段,以此来感念勒地别两位素不相识的大娘。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十四岁的我正读初中,夏日里的一个星期天,队长指派我和几个成年人去南峪,给驻扎在南峪沟里代号为182的地质勘查、探矿、采矿小分队背运东西。当时,交通阻塞,地质队所需物品都得靠附近村民人背驴驮。被派去的人当中只有我尚未成年,同去的一位远房叔叔指定让我赶一头猪,赶猪相对而言较轻松,还能得到大人一样的报酬。叔叔将麻绳的一头紧紧系住猪的一条后腿,而后把绳的另一头交给我。我右手举起一根硬柴棍子赶着猪上路了。这头猪瘦得皮包骨,最多有一百斤,它很听指挥,因为它哪有力气给人使性子?那天天气很热,我们顶着烈日缓慢前行,臭汗出了一身又一身。猪这东西怪,路边只要有树荫,就趴在树底下不动了,等汗干了,气平和了,给它一棍子,就又上路了。叔叔在临行时再三叮嘱,猪发热出汗时,千万别让它往水滩里钻,冰水会使猪浑身的毛细血管凝固,会导致猪死亡,猪死了,你就无法交差,得赔偿对等的猪。小晌午时分,才到达地质队驻地勒地别,交差后,大伙已累得筋疲力尽,找一块平整的地方躺下吃干粮,吃饱了,体力恢复了,还要背柴回家。当时,我没有干粮吃了,家里给我准备的如同钢板一样硬的玉米面烙饼早在半路上就消灭干净了。条件反射,看到别人狼吞虎咽地吃,肚子立刻叫嚣起来,我知道,别人吃东西,自己在旁边相(方言:看),是非常尴尬的事,饥荒的年月尤其如此,只能偷偷离开。
给地质队背运东西,虽然很累很苦,可这是一举两得的好差事,话又说回来,生产队的活没有一件是轻松的,背送东西按量付酬,每背一斤付三分钱,去时上坡背一百斤,可为生产队挣得三元钱,回来时,多为下坡路,每背一百斤可得两元,这两元属个人所有,别小瞧这两元,当时的两元非常可观。
身单力薄的自己没有多少力气,为了挣得可观的两元,竟然称了一百斤柴禾。地质队管理员为防止奸猾人背到半路做手脚两头都过秤。那捆柴站着比我高,背着它初期还能赶上别人,后来越背越沉,每走三、四十步就要歇一阵,大伙等不起我,都走远了。太阳搭在西山顶上,到南峪寨还远着哩,心时一急,眼里冒出一朵朵小金花,接着眼前一黑,就啥都不知道了。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看到旁边的石头上坐着两位四十多岁的妇女,从穿着上可断定她俩是藏族群众。看到我醒了,一位稍胖些妇女说:“你蒜头大点儿的人,背这么沉的一梱柴,命要紧还是钱要紧!如果不是我俩赶得巧,再晚点碰到你,你就被这梱柴压死了。”另一个看到挂在柴上的空袋子,用手抹我的脸,马上从她的背斗里翻腾,她取出一块洋麦面饼子,塞在我手里,说道:“这娃是饿晕的,这么小的娃,空着肚子,还背这么重的背子,这家大汉心真硬,让拳头大点的娃背柴挣钱,你死了,他们都不知道。”接着又说:“天快黑了,快点吃!吃完了马上走!我们也要趁着天还没黑下来往回赶。”
也许是饥不择食的缘故,那天那一大块洋麦面饼吃得十分香甜,到目前为止,比它更香的食物还没吃过。就是这块饼,很快使我恢复了体能,背起柴继续走剩下的路,晚上九点多才赶到南峪地质队中转站交了差。我这一次靠自己的劳动挣得两元钱,心里还直乐呢。
当你看到这段文字后,你会认定我是一个不感恩,不报答给予自己恩惠的没良心之人。是的,到现在我都悔恨自己,当初,我连一句感谢人家的话都没说,人家叫什么,哪个村庄的人都没问,不这样认为才怪呢。
好多年后,我有了固定的职业,有能力答谢两位恩人了。我去勒地坪拜访她们,她俩肯定是勒地坪人,那以上只有一个纯藏族村落。我给当时的王支书说了她俩的大致相貌后,王支书很肯定说,是高××和刘××,她俩前几年就过世了,她们的子女都在省城工作,家乡只有两座空房子。真后悔!老祖宗没有留下个后悔药。
中午时分,我脱离其他随行人员,漫无目的信步乱窜,深入青山绿荫中。此刻,河川里热火朝天,大地冒烟,但勒地别这方天地里的林木绿叶仍被一层水般的雾气笼罩着,来来往往的游客说说笑笑,一位年岁稍大的男士讲:“这龙王沟的确有掌管雨水的龙王。过去,山下的河川十年九旱,水浇地少,庄稼靠天吃饭,于是民间有许多祈雨仪式。祈雨者大多是沿河村庄里有威望的长者,他们跪在一眼清泉四周,双手捧香,拜一次插一次香,然后开始烧黄裱纸,嘴里喃喃道:“大恩大德的龙王神,请你洒下一场透雨吧!救救禾苗,救救凡民……”三柱香燃完,求雨者抛洒酒水,茶水,最后分别拿出早已备好的瓜葫芦盛满泉水,返回各自的村子。说来也怪,有时,求雨者还在途中,雨就到了,因此,龙王沟时的龙王倍受乡民的敬重。”
在中沟底,仰望西南的高山云岭,半山腰缠着白云,山林的墨绿里夹杂着一丝翠绿,林间的小路上有风吹来,树林里涛声骤起,像远古的音律,又像庄严的天籁,仿佛又听到了少年时的声音,行走在高大的麻柳树间,光柱从林间的空隙中插进来,直射在松软的腐殖败叶上。可以把心托起又放下,因为这里有使人赏心悦目的翠绿和清心。远山浩绿,白云低垂,一线线的淡墨平铺直叙,沙柳、白桦、红桦、青冈、黄栌、青叶、红叶,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枝叶,轻风里,绿在枝条上滚动,蓝天,绿地,风光奇异。
走出中沟,深入下沟,我确切地听到了一种声音在林间小路上徘徊,蓦然回首,我发现了四十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候,每年冬天,我都要赶上黑叫驴和本村的,附近村的人,浩浩荡荡地闯进下沟,砍柴,驮柴,去下沟驮柴的次数最多。祖传,这中沟、下沟是我们沿河好多个村子共同掏钱买来的柴场,勒地别人从不干涉。我们尽拣青冈、红叶、黄栌一类的硬柴剁,一驮子柴禾就是一大片,为了生计,我们根本顾不上心疼不疼。今天,我看到这些被我等剁掉的旧树杈时,顿生惆怅,它们大多已腐朽,有的杈子朽了但没倒下。好在我们没有斩树除根,这些树木根部发出来的枝有碗口般粗,朽杈子的痕迹沉淀了岁月的风霜。触景生情,许多难以言说的往事,突然涌上心头。自己是有罪之人,树木是有感情的,一定还记恨我。今天,我忏悔、认罪,不论咋做都弥补不了已造成的损失,只能道一声对不起……
电话打断了我的思索,编辑叫我参加“生态旅游开发”建言献策座谈会。自己不善言辞,很多场合羞于出面,但与会之人都得建言,我只能硬着头皮应付几句,勒地别的优势就是山的绿和水的秀,大片大片的原始林,灌木丛,退耕还林后十几年,人工林已具相当规模,这为生态旅游开发创造了优越的条件,各种配套设施也基本完善。今后,勒地别定会吸引众多的外地游客,这些慕名而来的观光者避暑者,要让他们成为回头客,就一定要在餐饮服务等方面打造自己的餐饮特点。我们有正儿八经的绿色食品,青玉米棒子,青蚕豆,碗豆,新鲜洋芋,各类山野菜,可以现做现用,让游客吃得放心舒心,千万别把城里餐馆里的那一套洋玩儿搬来充之。与城市餐饮业比档次,我们永远赶不上趟。
绿色的,天然的食品是我们最好的品牌。
作者简介:望水,本名袁六旺,男,汉族,舟曲县大川镇人,退休教师,甘南州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