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玺的游行(小说)
知 否
年进五十多,王玺常常会凝视着中堂上的一副楹联,喃喃自语:“孩子,这才是大智慧哦。”
夜晚,望着街上串串明亮的灯火,他仿佛瞧见了年轻时带着学生们在大街上浩浩荡荡地在游行……
1935年的秋天,是王玺意气风发的秋天。
每天早上,当阳光轻盈明媚地照进小城国立小学堂教室里的时候,正是王玺在讲台上神采飞扬、酣畅淋漓的时候。他一手挥舞着,滔滔不绝地将春秋战国的谋士、剑侠们说道得剑影绰绰,将大唐北宋的诗人、书家们描绘得衣袂飘飘;讲起楚汉争霸,车辚辚,马驰驰,风雪荒原鏖战激,说到明代市井,酒肆酣,柳巷红,烟波西湖雨朦胧……中间,他还时不时地扶正一下眼镜。
此时,王玺的三尺讲台,就是一个古往今来,一个影像世界。
王玺,国字脸,戴副褐框圆眼镜,身材矫健,是教务长兼教员。走在校园里,他永远都是自信从容镇定的。王玺不仅课讲得绝,字也写得很好。也是在一个秋天,明媚的阳光与湛蓝的天空下,学校大门口的照壁前,一群学生凝神静气地看着高高的架子上王玺王教务长正在书写斗大的楷字。只见他入笔、运笔、收笔沉稳有力,使转、顿挫、提按铿锵有节,整个一个行云流水潇洒自如。末了,王玺指着完成的“公正敏洁”四个大字,给学生们讲什么中宫收缩、撇捺舒展、托天盖地等等,大家从这汉字的交差互补中看到了团结的力量,从左右舒展中感到了放达的风采,从竖直中看到了中正,从横平中觉到了平和。这些汉字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有气象有精神。
此时,看到对面南山上的树林郁郁葱葱的,湛蓝的天空上一群大雁在自由地飞翔,王玺笑了一笑。
小城里,王玺是最最受敬重的人。他的学问是一种财富,他的儒雅是一种高贵。哪家孩子满月了,能请动他这位教务长开个口起个名儿,孩子的未来就好像一定会祥光笼罩似的。就连街上溜达的毛茸茸的小猫小狗,也似乎认识他这位优雅的先生,迎面见了他,也要静静地望一望,摇一摇可爱的小尾巴。
按说,如此的王玺应该是顺风顺水无忧无虑的,意气风发的他应该是志得意满前程锦绣的。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1937年的夏天,王玺的小城开始不安静了,远远地好像隐约传来了枪炮声,上边说日本鬼子气势汹汹地打了进来,占领了东三省与华北地区。小城上空似乎有缕缕硝烟阵阵袭来。
霎时,小城里如火如荼起来。清晨,师生们跑完早操后都要紧急在操场上举行晨会,王玺站在土台子上,满怀激情地给下面宣讲——国家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书桌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很多时候,铃声一响,学生们就要放下课本,紧急集合,打着横幅去走街串巷游行,喊口号,贴标语,浩浩荡荡的。
王玺王教务长步履矫健地在前面领着学生队伍。王玺燃烧了自己,也在用自己的慷慨激昂点燃着学生们的汹汹激情。
王玺的小城是青翠的,也是雅致的。城南有一条清澈的白龙江环流而过,城里大街小巷泉水四季叮咚地在流淌,年关时候家家门前还挂着红彤彤的灯对,县城的东边小山上有一座年成很久的报时钟楼。山上的孩子能在这里的国立小学念书是很长眼的事情。
这年,东山坪里村杨家老五也小学毕业了。小城里,一荐学生从学堂里毕业,是一家的大事,都要隆重地摆宴答谢一下老师的。傍晚,杨家老爹专门下山,在西街的饭馆里摆了一桌,把教娃娃的学校老师都请来坐了满满一席。戴着眼镜的校长王玺坐在上席,端庄文雅,此刻却也有一丝平易的似水柔情。
王玺目巡四座后,儒雅深情地说:“识文断字可以启智明目,读了文章就可洞明世事,心有学问既可人情练达,孩子只要日后不断上进,前途会越来越光明的。”看着这个山上来的朴素学生,王玺满意地笑了一笑。杨老爹说:“我们山乡之人到城里念个书不容易,还指望念个书吃个轻松饭呢。听说学生毕业时都请有学问的先生给起个字,祈求校长老师也给这孩子起个名号,鼓励鼓励。”
王玺环顾左右,众人都谦诚推举校长。王玺摇了摇手中之扇,沉思片刻,温和地说:“就叫德艺吧,以德做人,以艺养身,可时时自励自醒。”众老师纷纷称赞,既有人伦,也符乡情,甚佳甚佳。旁边候着的孩子赶忙上前,给校长连磕了三个头。
杨老爹用深情的目光看着孩子,感到他的老五和老五的孩子将来一定不会像自己一样只是个老实巴交种地的农民,一定会像窗外城里大街上明亮的灯火一样有光彩的。
而此时,看着窗外满天的星星和满城的灯光,王玺表面上是笑融融的,但心里却是沉甸甸的。他知道,这个国家很不安宁,一支野蛮的力量正在践踏着这个国土。王玺暗暗地苦笑了一笑。
而这些,偏僻的小城人却懵然不知,或者很麻木。
终于,1945的秋天,小城的广坝一带骤然响起一阵又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一座高高的抗日烈士纪念碑耸立了起来,说是抗日战争结束了。小城里的学生们又浩浩荡荡地打着各种彩色的小旗高兴啊欢呼啊,王玺也在人群中欣喜地笑着。
然而,没有天高云淡风平浪静多长时间,又传来消息,说是一个镰刀斧头的队伍与青天白日的政府在东北与华东又打了起来。
小城里骤然降温,阴云密布。
一时间,县府里的县长、参议长们神情异常地肃穆。衙门里的煤油灯一直亮得很晚很晚,一些影人常在交头接耳地私语。王玺也在其中。在一派满面愁云或凝目深思中,冷月寒星起,大雁雄鹰来,旭日霞光照,冰霜雪雨至……
沉寂的小城里风雨飘摇,暗流涌动。冷寂的夜里,就连狗的“嗷、嗷嗷”的叫声,也透着一种躁动和不安。
不久,街坊上传说,两个县衙的人去省城兰州参加国民政府的参议会,在小西湖险遭不明人员暗杀,因为他们中有人与什么党方面有接触,其中就有王玺。
好险啊!
1949年11月的一天深夜,从县城东部驼岭山上突然传来“叭、叭、叭”炸响的枪声霎时划破了深深的沉寂,燃燃的火光照亮了很大一片夜空。天亮后,人们争相传说,县长们起义了,进了新社会。
又过几个月,旧衙门中的一人被枪毙了,说,大家都没事儿了。王玺们暗暗地松了一口气,都会心地笑了起来。
新的社会,太阳是红彤彤的,高天是蓝盈盈的。王玺恢复了一个教书匠的坦然和自信,他很有些如释重负甚至有些兴致勃勃的。王玺仍然像以前一样在学校操场上发表热情的演讲,动员大家参加抗美援朝协会,参加社会教育运动……
晚上,家里,王玺与老婆一起手捧煤油灯,翻箱倒柜地搜罗能捐出去的东西,鞋呀、袜子呀、笔记本什么的,甚至还拿出了几件崭新的棉衣。东西找得少了小了,他还训斥妻子找得不买力、太小气。他让孩子将找出的东西第二天一大早就急急送到学校去。
坪里杨家老五因上过小学,会打算盘,成了新社会一个工厂的财务人员。
翻过了新旧社会的门槛,王玺日益温和沉静了。这时,他丢弃了旧社会常在手的纸扇行头,去了儒雅郑重,走在大街上就是一个街坊寻常老人。家里,他常常会端着手中的茶杯呷一口后,指着中堂上的楹联说,这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儿子也深深地点点头,因为他确实看到了他爹幸运地渡过了一波又一波的大风大浪,没有翻船。
晚上,王玺望着满街的灯火,他仿佛又看见了年轻时人流浩荡旗帜林立的游行队伍……这时,他会欣慰地笑一笑,或无奈地笑一笑。
1966年,岁月又红红火火了起来,学生们成群结队地闹了起来,都不念书了,要串联到首都去。
王玺看着外面大街上的花花绿绿和前呼后拥,又看看青青翠翠的山川和清清静静的江流,他觉得这个世界在风云际会之下,还需要春风化雨,需要涓涓溪流,草木还需要殷殷的滋润,山川还需要郁郁葱葱的树林。
此时的王玺,已完全是一个父亲的王玺、教书的王玺。王玺和一些性情投合的教师在一起时不免有一些切切之言:“学生娃娃正是念书的年龄,这么天天闹,可惜哦。”
有些老师说:“这些运动解放前也有哦,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啊。”
很快,王玺就麻烦了,倒霉了。校园里到处贴有他的名字上打着叉叉的白白绿绿的标语。
王玺的人生,在这儿弯了船。
王玺被连天的口号淹没了,精神全然崩溃。
一个晚上,王玺的眼前突然一黑。他觉得自己像一缕轻烟一样缥缥缈缈起来。他轻盈地在小城的大街上追逐着一帮学生娃娃在簇拥着一个像他一样的大人在游行,他看见年青的自己也在娃娃们中间,也在举着彩色小旗兴奋地喊着口号。王玺想喊住那个自己,但却发不出声。一会儿,他又变成一个黑鹰,盘旋在南山上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林上空,一会儿又变成了一轮皎洁的月亮,看见西街一个陈旧的小楼里一个大人在训斥小孩。
看到学生孩子兴高采烈地推门回来了,大人直指这小子的鼻梁,气得嘴发颤、手发抖:“你们这帮娃娃怎么能抓着老人游行呢?这世事,你们娃娃懂什么,不好好念书,你滚山上去!”大人是坪里的杨老五,早年,他曾起字德艺。
三十年后,王玺看到一本志书上载有他七八十个字的简历,旁边还豁然附有他以前常指给儿子的那副楹联,他手书的: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
睹此,他苦苦地笑了一笑,潸然泪下。
县志记载:王 玺,1914—1967,字鉴三,笔名曙霞,舟曲县城关镇北街人,曾任原西固县西街小学校长、县督学等,善书法。
知否:本名张斌,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甘南州政协研究室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