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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为楷的大院

发布时间:2019-09-10 00:00:00 来源: 作者: 点击:

黄为楷的大院(小说)

知  否 

 

1905年,中原大地河边的柳枝开始抽芽的时候,黄为楷策马从武汉的黄陂开始上路了。他的方向是一直向西,一个两千多公里外甘肃南部的一个偏僻小城。

一路上,草木渐渐稀疏,山势日益陡峻,峡谷越益幽深。

到了一个叫两河口的地方,只见河岸边烂漫着一片又一片很妖艳很绚丽的罂粟花,它们和周围的杨柳树、花椒树及灌木丛绿绿艳艳地蓬勃着绽放着,露出盈盈的笑意。但随之,不远处出现的一些背负重荷的农夫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比他一路上见过的任何一个地方的农夫都更加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黄为楷的心沉沉地颤了几颤。

望见南城门,那里三三两两老实巴交的农民们在城门里安安详详地进进出出,气象虽然破旧残损,但时光如水般平静,黄为楷深深地舒了一口长气。还好,一路过来,终于没有被传说中的黑店暗贼所窃,没有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被盗匪路霸所劫。

黄为楷这是来阶州西固分州任职的,他现在是一个从六品的朝廷命官——西固州同,仆童的包袱里藏着光绪皇朝礼部的任命状。

衙门里,一班衙吏客客气气地迎接了这黄州同,牵头的是县衙的杨主簿。

礼宴间,杨主簿思忖,这新任州同魁魁梧梧的,身着绸缎长衫,手执南方折扇,确实如城里人清清爽爽的,但透着一袭掩不住的书生气息,还只有二十八九岁的样子。杨主簿有些淡淡的遗憾,但随之也有一袭轻松和释然。黄为楷眼里,这戴圆眼镜的主簿是一个历练之臣,城府不浅。

黄州同客气地说:“众位深知地方事务,皆历练之士,切望多加包涵。”

杨主簿们笑道:“黄大人青春勃发,乃都市之才,一定可大展宏图的。”

黄说:“本任资历甚浅,虽读过一些经史典章,但一方地域要务甚多,还需提醒指点。”

吏言:“本地乡民愚昧,安民之事不难不难。”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都说好说好说,但不免观风测云,探山探水。

西固小城,南面流过一条清江,叫白龙江,东面是一个小山,北城门、西城门、南城门镇守三面,分出了城里城外。大街上有一些商铺,茶馆、药店、铁匠铺什么的。此时,县衙里虽换了主人,但十字街头卖烧饼的老妇人的摊子还是清清淡淡的,西街上的茶馆和药铺里的生意照样还是稀稀拉拉的,一些角角落落的吸烟馆里还照样烟雾弥漫着。时常地,茶馆里有一些老人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一边揣测这新来的县官,有人说他是寒窗苦读科举考试而来的,有人说他家是绸缎商很有钱,也有说他是族上在京城省里有人当官……末了,总会有人端起茶碗呷一口后淡淡地说:“来了什么县官,咱乡下人还是乡下人,日子还是那样。”

听到这些传言,黄为楷苦笑着摇了摇头。

杨主簿有时也到这茶馆里来逛逛。见到衙门里的大人,满屋的老汉们都会纷纷站起,满脸笑成一朵花。老板会赶快出来招呼:“给杨大人快上一碗四川上好的三泡台、一碟核桃,听听大人讲讲衙门里的事情。”

小城江边的柳枝虽是黄了绿、绿了黄,但街坊人的岁月还是平静如水,百年千年一个样儿。但黄为楷知道,这个国家的东边却正在或者将要发生一些新鲜的事儿呢。比如,一帮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在一个叫孙中山的带领下正聚集在一个旅馆里在高声宣誓成立同盟会,一个从美国回来的叫詹天佑的工程师马上就要兴奋地发出亲自建设京张铁路的动工令了。而乡民们却长年窝在这边陲小城里,种洋芋,扳包谷,花开花谢的,只知有汉,不知有魏晋。

当然,这新任的黄州同一定会走乡访村的,会经常出入于一些乡绅和秀才人家。黄为楷在颠簸于乡村看到许多神情木然目光呆痴的孩子时心里会痛一痛,在案前翻阅那状纸上千篇一律的文字时会苦苦地笑一笑;走过西街药铺时,远远地瞧见掌柜的在给等待的人们代写一份又一份的书信时不免惆怅又叹息。孤独一人时,他不免暗暗地骂几声:“她娘的,这鬼地方!”他这样骂人时,很粗俗。

小城四街小巷里的泉水在依旧叮叮咚咚地流着,人们在依旧摇头又叹息。但黄为楷的心里却是不平静的,他的心中时常会涌动一袭潮流,这股潮流让他很像城里人很像读书人,让他很兴奋。黄州同甚至还把这想法兴高采烈地给僚臣杨主簿们说了。杨主簿说,好,好。

与同僚们一起品茶酌酒时,杨主簿却会一脸忧心诡秘地讲:“这穷地方,黄大人还想干这干那的,我们还要丢祖上的饭碗哦,哼!”猛然见黄州同走了过来,他们立刻默言,幽暗深沉瞬间变成阳光明媚。

黄为楷上任后的第一个春天月孤星寒、灯稀夜寂。曹操诸葛亮,各有一本帐哦。这个寂寞和冷清的一年之春,使他有人困孤山、马入暗野之感。

1906年的春夏之交的深夜,黄为楷一脸肃穆,在灯光下阅《大学》《论语》,阅《资治通鉴》;另一个屋里,杨主簿斜躺在床上,手持烟枪,在腾云驾雾;衙役们则聚一起在掀牛九牌,在赢酒。这时,黄为楷的心中时常有两个影人在激烈地辩论:一个要去披荆斩棘,开垦荒地,另一个是要缘溪观花,临河钓鱼,如东吴可否该拒曹,南宋是否应喘息,在相互指责。但是,终于,那江岸边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身影酸酸地浸苦了他,远方武汉娘子的殷殷笑容暖暖地滋润了他,南方隐隐的隆隆火车声强烈地震撼了他。他心中的那轮月亮越来越明晰和圆润。

一个艳阳的早晨,黄州同摇扇而出,满面春风坚毅自信地,一扫多日郁郁寡欢。杨主簿很不解。

随后时日,黄州同在昼而复始地走街串巷之后,在他和县衙的主簿一起访问了在北城门下的一处大院人家后,终于有了发现有了欣慰,他舒心地摇了摇很舒展的扇子,笑了一笑。这里,宽宽的院子,阔阔的房子,让黄为楷朗朗地想起了他小时候在黄陂阳光明媚的学堂里听先生们讲烟雨江南讲西北狼烟时的情景。

几月后,一箱箱的东西被人背马驮地运进了南城门,很沉很沉的样子,它们一一穿过许多店铺的门前,被送进了县衙大门。街上的人纷纷猜测这是什么,是大烟?是食盐?是铁器?有人还会咬牙切齿地暗暗骂一声,他娘的,发了,这他娘的当官的真好!

这天,杨主簿微笑着往县衙里领进了一个女人,三十四五岁左右,眉清目秀,胸丰腰柔。主簿说:“大人,这女人针线茶饭很好,让她在这里给您收拾收拾屋子,做做饭补补衣裳,给几个赏钱。”随后还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他暗想,给你身边天天晃荡一个漂亮的寡妇,天长日久的,哪有是个猫不吃腥的!

隔几日,衙吏们共聚晚餐。酒过几巡,杨主簿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层层打开后展示给黄州同说:“大人,这是这里的好东西,体乏神倦时吸几口,可提提神。”黄为楷瞧了一眼,淡淡地笑说:“心意领了,但族上家教甚严,从不敢涉及此物。”杨主簿说:“大人出身贵族,比我们山乡之人修身严谨,难得难得。”

说话间,那杂役女人进来倒茶,她从怀里拿出两对绣花鞋垫、两副刺绣枕套,对黄州同笑笑说:“这是民女的手艺,给大人装两副荞皮的新枕头,晚上睡觉舒坦暖和。”黄州同似微微地红了脸,忙摆手说:“身居客县,已经给诸位添了麻烦,岂敢私收女眷针织之物。”杨主簿嘻嘻地说:“大人家眷远在千万里,有个女人照顾,也是好事嘛。”在座者都说:“是啊,是啊。”

回到卧室,黄为楷极为忐忑。他静静地看着窗外皎洁的月亮,似看到了远方家里父母慈祥的笑容和娘子殷殷的目光。忽然,外面有人敲门,有女声轻柔地说:“大人,需要热水洗脚吗,民女取几件大人的旧衣服洗洗吧?”黄为楷惊异了,但很快镇定下来,冷冷地说:“不麻烦了,你走吧!”门外女人无奈地转身离去。

黄为楷惊出了一身冷汗,好险啊!他快步检查门栓关紧了没有,接着用冷水凉了凉脸,然后安坐小桌前从容打开《群言治要》,努力冷却自己的心绪。

其实,黄州同不知道,这里还多少一环套着另一环呢。

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在一个遥远的村子里,黄州同正在一个富户家里对饮甚欢,探讨地方事务,而衙门里,一个更黑的影子俏俏翻墙入院,潜入库房。他打开街上见到的沉甸甸的箱子,摸索着抓起这个又拿起那个,终于装起一袋子“宝贝”,乘着夜色跌跌撞撞地返回山上的破房里。松油灯火中,只见一盒里边是白白光光的圆杆,三寸长,伸舌一添:“呸!这么苦,他娘的,这啥鬼东西。”

而此时,黄为楷正在乡下的梦里笑呢。他见到那白白的圆杆幻化成了一个个光鲜的孩子,他们排得整整齐齐,也在朝他笑哩。

来衙门里找活儿做的这女人,其实就是那个潜入县衙的影子的婆娘。丈夫对她说:“你到衙门里做几天针线活儿,打听打听这白白的杆杆到底是什么东西,值不值钱。”末了,还怪怪地摩了摩她的手背:“就看你的了。”

她找上衙门来,也正中杨主簿下怀。杨主簿也不知,这螳螂捕蝉,黄雀还在后面哩。

一日深夜,黄为楷在河边赏月归来,瞧见衙役的房里似有拉拉扯扯的动静。他顿了一顿,对主簿屋里喊:“杨大人,你去瞧瞧弟兄们的屋里好像进了狐狸,别把外面的狼招引了进来。”

里面顿然鸦雀无声。杨主簿切喜,幸亏今晚自己没在里边。

一些时日,街坊人觉得衙门里咋有些不一样了,那个常给人写状子的先生时常进进出出于县衙里,城里的木匠们在忙活着做一模一样的桌凳,它们都被一一搬进了北城门下的那个院里。乡绅们进出衙门的也多了起来。

终于,就在人们的疑惑之中,北城门下陡然响起了一阵又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街坊上的人纷纷看热闹来了。只见里边院子的一排房门上挂上了一个长长的黑漆金字牌子,有人说上面写的是:县立初等小学堂。还说,这是娃娃们可以识字念书的地方。之后,进出北城门的农人路过这里时都会听到里边传出整齐的咿咿呀呀的念书声,他们听不清念的是什么,但坐在县衙公案前的黄为楷知道,窗户里边天天飘出的阵阵稚嫩声音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1907年的春日元宵,泉水依旧叮咚叮咚地在小城的大街小巷的角落里流淌着,但黄昏的时候,人们发现县衙大门上挂起了红红的方灯柱,红纸上有字,有人说,这叫对联,里边有清油灯在照亮,红彤彤的。哗啦啦,西街、南街、北街,都要比以前红火了起来,亮堂了起来。白龙江里,鳞鳞的波涛也闪烁着滢滢的红光。

呼啦啦,许多人家都倾巢而出,到街上来瞧这新鲜这热闹来了。

黄州同信步在这灯火通明的青石大街上,轻轻地摇着绸扇,一路欣欣地笑着笑着。

以前,小城里大多数娃娃整天不是爬树摘树梢上的柿子,就是在河边打水漂,在粪堆上摸爬滚打,脏里脏兮的。而现在,这些娃娃们居然都能上学了,浑身陡然干净清爽了许多。

那不敢下山的影子后来终于知道了,那些白白的小杆杆是不可以吸食的,而是学堂里给孩子教字的,叫粉笔,它们来自兰州。

1908年的秋天,黄为楷策马走出了小城的南大门,远远地走在光绪年间一条通往东方的大道上,阳光在他身上散射出了一轮红红的光影。

他融入了一片烟云之中,这片烟云叫历史。

 

县志记载:黄为楷,1876—?,湖北省黄陂人,曾任阶州西固分州州同,1906年创办西固县立初等小学堂并兼任校长。

 

知否:本名张斌,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甘南州政协理论研究室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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