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多水,即使九十九眼泉水都消逝在历史的烟云里了,小城依然是水乡。那哗哗的泉水,从翠峰山巨大的沟壑里奔涌而出,裹挟着翠峰花海淡淡的松林香气,参透了翠云寺杳杳的云水禅意,沾染了白龙江渺渺的烟波凄迷,如最澄澈清丽的女子,于如水月色中,笑意盈盈,鸣環淙淙,轻罗窄袖温温柔柔地步入小城的寻常巷陌。于是,小城的里巷人家,皆枕水而居,临水而眠,享得一份“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小城亦多山,山是那么多、那么巍峨。城又是那么小、那么俊秀,如最最娇嫩的婴儿酣眠在最最宽厚的母亲的怀抱,即使春来也一律是不惊不扰的。冬天的风自然是不燥不烈的,冬天的雪也自然是蹑手蹑脚的,所以春天更是轻声细语、喃喃不可察觉的。
当小城的风变得更轻更薄的时候,当白龙江两岸的柳枝泛出淡淡青霞的时候,当三眼峪和莲花池里浣衣的妇人变得更多笑意的时候,你一定能知道,小城的春天已经来临了。而当你感叹春天就这么来临的时候,你准能看到更多藏汉老人走向白龙江两岸的街头亭边“享日头”,而他们怀里或手里大多或抱或牵着如这春天一样娇嫩可爱的婴童,婴童的眼睛一律是雪亮雪亮的,如白龙江源头清冽晶莹的冰雪融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在暖暖的日头下、蓝蓝的天宇间,老人们悠然地闲话家常,怡然地含饴弄孙,丝毫不慕世间于己无关的繁华,半点不理世间与己无益的嘈杂,只一心安享这小城美好而寂静的春华。
处于藏汉交界处的小城,如一个最美最遥远的梦境,一切都是淳淳朴朴新新鲜鲜简简单单的。如开在田边垄头的桃花梨花杏花,既鲜艳浓烈,又单纯简静,既可入诗,亦可入画,但她们只是自自然然天真烂漫地开着,不为入诗,也不为入画,甚至不为任何人来赏她赞她爱她。她迎风而开,眉眼依依,只为回报春天唤醒她的那份恩情,所以小城的花虽开在最世俗的场景里,却妩媚可爱得紧,没有一丝促狭气,映着炊烟人家,朝阳晚霞,自得而快意。
小城的山多石而少木,纵使峭壁林立,险峻有余,但因没了阴阴树木的润色,总显得苍白寥落,大白天观赏起来没多少意趣。然而,到了晚间,一场春雨过后,小城被氤氲的水汽浸润着,在沉沉的天光下,群山便如大师饱蘸浓墨即兴挥毫而就的佳作,蜿蜒腾跃,如巨龙灵动,引人观之无穷。
春雨渐停的早晨,小城的街头巷尾,将摆满沿河人家刚从山间地头房前屋后采摘而来的小蒜、小葱、小菠菜、小白菜、小油菜、小韭菜和水萝卜以及其他无数令人大饱眼福与口福的菜蔬……
野生的小蒜,翠翠的长丝坠一个莹白如玉的胖蒜头,每次看到都不由忆起李太白“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之句,似乎可作山间男女最恰当的定情信物,然而却总被老奶奶粗糙的手一丛丛地堆成鸟窝状贩卖,其状虽凌乱,然而亦自有一种天然佳趣。本地老人做饭大都喜欢以小蒜点缀,味烈而清香,比蒜苗不知好出多少倍。
小葱可以买回家即刻吃,也可以种在菜园里、花圃中、阳台上慢慢吃。本地产的小葱,葱根白嫩嫩,葱叶水灵灵,味道浓郁,是不可多得的佳品。老家里奶奶习惯在院子旁的小花圃里种几丛葱,就种在桃树下。去年春日回家,院子里日影新新,桃花开得明艳而简静,我们一时兴起就在院子里用柴火炒土豆丝来吃。土豆用泉水淘洗干净,去皮切丝,在被奶奶用得油光光黑漆漆的小铁锅里化一大块白白的猪油,蓝盈盈的火舌贪婪地舔着锅沿,热油嗞嗞作响,倒入土豆,只佐以椒盐末,不一会儿就焦香四溢。这时奶奶颤巍巍走到花圃边,随手掐几根葱,水里浸浸,然后揪成小段儿扔入锅里,再翻炒几下,土豆金灿灿,葱叶翠生生,让人食欲大动、欲罢不能!
水萝卜是小城春来的另一个重要标志。小城的水萝卜大多产自杜坝川,就是沿白龙江上行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落,因土地肥沃,水源充足,日光富裕,所以所产水萝卜格外粉嫩水灵,皮薄嘠脆。不论揪面片还是蒸米饭,只需去掉茎部,连根部晶晶亮的细须都舍不得丢弃,细细切丝拌盐,就是一道风味绝佳的凉菜。清甜爽口,一口下去,小城的春天就从你的舌尖上晕染开来……
所有的菜蔬都是妇人们起个大早趁着露水现摘的。在暗淡日光下,弓着身子背着背篓的妇人们,在田间地头紧张地忙碌着,仔细地拣选着,然后背起沉甸甸的背篓,绕过纵横的沟渠,行过流水的石桥,在浓浓淡淡的花树下寂然地歇息,不时抬头望望熟悉的群山,注意着公交车随时可能响起的轰鸣。巍峨的群山见证着她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劳作,也见证了她们由稚子而少女,由少女而妇人,再由妇人而苍老的全部生活。她们曾经也是春天孕育的最娇嫩的骨朵,无人管无人收,肆意开在寻常的田畔溪畴、岭上篱头,点缀着寂静寥落的村村落落,无心无思而灵动活泼。
如今,在又一个春日的清晨,她们熟稔地背负起生活的沉重,感念着土地的厚赐,将一丛丛新鲜欲滴的菜蔬轻柔地拢入生活的背篓,用辛勤劳作去换取现世的安稳富足,对此,她们坚定且从容。生活的风霜雪雨并没有让她们变得残败落魄,她们只是自自然然地从春日的枝头被吹落,如纷纷扬扬的桃花瓣,依然是那么轻盈而美好,遁入土地,去滋养更盛大明丽的春色。如果有一天,她们永眠于时光的长河,再也无缘于人间的悲欢离合,那么她们的灵魂也将如大山般沉静,融入世间万物,轮回因果。或许,在某一个春日的午后,她们又打着骨朵儿,酣眠于繁花将盛的枝头!
此时,小城春色正浓,循着泉声漫行,凡水流处皆有人家皆有路,在小城的村落巷陌走一遭,如同穿越时光隧道般美好。处处鸡鸣犬吠,隐隐可闻人声,空山鸟鸣悠悠,更显静谧疏落。拐个弯儿,不期然就误入柳帘,惊飞数只闲鸟。朱红的大门虚掩着,张贴的对联依稀可辨:“山环水绕聚福地,柳绿桃红积善家。”行书字体信笔书来,但觉一派流水行云的宛然,和着涓涓泉声,一同流入时光的无涯里去了。依然泛红的纸张和淡淡的墨迹,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午后,有一种俗世的妥帖与慰藉。院内几竿疏竹、几树桃杏,连翘娇黄明媚地垂挂于青砖高砌的门楣,微风徐来,飘飞几瓣春色,无端惹人愁绪。“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古往今来,人们对春的感受是如此细腻绵密而一致,千载时光流逝,多少英雄往事俱成烟云,难寻蛛丝马迹,但这句泛黄书页间的诗句却在这小城的午后悠悠醒转,让我的心里零落一场古人的霏霏细雨。
信步而行,触目所及皆是明丽春意。也有人家对待春色随意落拓得多,破旧的瓦罐陶缸,黑的褐的浅棕的,由着性子随意往墙边院头一摆,耐活的花花草草顺手一栽,一切就都交给老天爷。然而等春气涌动白龙江两岸的时候,他们也收获了盈盈满目的春趣。看着那随心所欲东倒西歪的春意,你不免要笑出声来,又不禁在心里慨叹,老天果然是厚爱小城的,就像母亲总是偏爱最幼小的孩子。最美的春色不在大城市规规矩矩蔚为大观的公园里,也不在皇家一本正经中正平和的御花园里,最美的春色只能在这清清爽爽一派天然妙趣的山间小城里。
小城就如古乐府歌词里走出的陌上采桑而归的女子,虽然眉目如画,却不自知其美,只是在风日里自自然然地长养着,粗布衣衫也穿得,野花鬓边也戴得,溪边浣衣也唱得,荷锄斜阳也归得,该如何便如何,从来不以脂粉污颜色。兴头来时,油菜花裁成衣裳穿着,白龙江绾成丝巾披着,桃李花簪在鬓边招摇着,笑意盈盈、大大方方地美丽着。等兴头过去了,便又洗尽铅华,在阳光下安安稳稳享着日头,心安理得地接受大自然造化的照拂,沉静而美好!
作者简介:赵菊慧,90后,汉族,中国楹联学会、中华诗词学会会员,甘肃省楹联学会、甘肃省诗歌创作研究会理事,甘南州诗词楹联学会、舟曲县楹联诗词学会副会长。现供职于舟曲县教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