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曲是藏语“龙江”之意,因白龙江穿城而过得名,始建于先秦,素有“陇上桃花源”、“藏乡小江南”之称。又因传说有过九十九眼山泉,故而又称泉城。
初至舟曲,触目所及皆是巍峨雄峰,白龙江如一条被驯服的白龙,从南北两山间温顺地游出,不敢呼风唤雨,亦不敢顽劣调皮,规规矩矩,波澜不兴。老大不情愿地给沿岸百姓让出了一亩三分地,供人们依山傍水而居,耕耘稼穑,繁衍生息。
沿白龙江上行,村落人家皆散落于山脚的褶皱里,屋舍俨然,良田凝翠,夏木阴阴,让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夕阳西下时,白龙江水波潋滟,流光千顷,映衬着村落里袅袅的炊烟和隐约可闻的人声犬吠,恍若踏入了一场一瞬即逝的梦境。不禁想起陶潜笔下那误入桃源的武陵渔人和他那一场流芳千古的艳遇,“陇上桃花源”“藏乡小江南”,前人诚不欺我也!
然而,除了多水,泉城亦多山,不必提那雄浑壮阔的拉尕山,亦不必提那高耸入云、藏仙纳佛的翠峰山,只是白龙江两岸那些不知名的“小”山,都足以一观。众山之中,尤其有一座山最为奇特,她虽人尽皆知,却并不以山水景色、庙宇神灵著称,而是因生存在此间的人而驰名远近,声闻百里,这便是东山。
在舟曲,世代居住在东山上的村名有一个豪爽大气而质朴天然的名字——东山人。一个外地人,尤其是一个在舟曲待得略微久一点儿的外地人,很快便能从本地人的言谈举止觉察出:“东山人”绝不仅仅是个中规中矩简简单单的称谓,这三个字大有来头,并且暗藏玄机。
事实也的确如此。在所有舟曲人眼中,“东山人” 是个神奇的存在,他们既狡诈慧黠又大仁大义,既聪明能干又吃苦耐劳,他们居住在舟曲最贫瘠的土地上,却创造出令别人艳羡的财富,不仅钱袋子鼓鼓的,就连后辈儿孙的脑瓜子也比别处孩子的灵光且充实,加之妇人们的心灵手巧,能剪出精美绝伦的窗花,还有几个名声响亮的祖先撑面子,更兼之有转灯踩道的祖传秘技,作为一个多事的旁观者,我暗自忖度,只怕东山人都自豪到要飞起!
所以,作为一个对东山和东山人心生向往已久,却无缘去得一趟东山的外来客,我对东山的垂涎之情也就可以理解了。今年正月听说东山要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转灯踩字盛会,甚至惊动了央视的记者前来追踪报道,我终于没能按捺得住激动神往之情,抛下嗷嗷待哺的孩子,来了一次说走就走的夜半之旅。
那是戊戌正月十一日晚,车沿着颠簸的山道盘旋而上,远处山间的灯火在浓雾中影影绰绰,如闪烁在梦中的星群般零落。回望辽远的山脚,舟曲县城华灯初上,沿白龙江迤逦舒展,如一条神龙披着五彩的璎珞,是那么璀璨、耀眼、迷离、祥和。
美,的确很美,美得不似人间情境。或许,平凡的人生有太多的暗淡、琐碎与委屈吧,所以人们要如此郑重其事地用无比盛大的光明来愉悦自己。人生也的确是艰难的,如夜晚难测的路况和窗外雨后凌冽的寒意。坐在车中的我任思绪漫无目的地漂浮,带着微微喜悦和淡淡寥落的心情,回转头,默默将视线又投向窗外无边无际浓墨重彩的黑暗之中,任凭车子将我载向那个从未谋面却即将到达的东山。
车离东山越近,节日的氛围便愈浓。晚间一场雨夹雪,也未能冷却这种热烈的意趣。蜿蜒的村道上,红红的灯笼和联对绵延数千米,宛如一条游龙在山间飞动。如此规模浩大的松棚灯会,在乡间还是第一次目睹,似乎足以和舟曲县城西街的中国第一楹联文化街廊相媲美。又或许,繁华璀璨的灯火在都市是寻常之物,所以不值得惊奇,但在这广袤无垠的山间,在这与茫茫苍穹更接近的地方,在这自古便贫瘠艰难的土地上,更显得弥足珍贵。
趁着夜色上东山看转灯的不只是我们,时不时身后就有车辆跟进,村道上老乡们也三五成群扶老携幼,如赴一场盛大的宴会,绵绵不绝地赶往转灯主会场。或许,他们中的很多人在其有限的一生中已经看过很多次转灯了吧,但,在这个寒意袭人的冬夜,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时刻,他们又一次出发了,带着一如既往激动喜悦的情感和庄严朝圣的心情,去赴一场意料之中的约会。或许,在那里,在巨大的光明与仪式里,他们才能更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感受到自己的来处与归处,去汲取无穷的力量和继续前行的勇气!
自入村后,沿着村道一路都是缤纷的灯火,在空茫寥落的山间,灯火就像好客的主人,眉眼依依,笑意温存,徐徐引领着我们驶向目的地。山间雾气凉薄,所以每一个灯笼都清晰可辨,细细打量,原来很多路段的灯笼都是村民自制的,形制各异,剪纸贴花,极其精美,足见东山人的聪慧伶俐。各式纸糊灯笼仿佛将我带回了遥远的童年时光,已经淡漠多年的年味在那一刻扑面而来,如陈年佳酿,令我心醉不已,心中对转灯更多了几分隐隐期待之情。
还未到主会场,鼎沸的人声先至,偶尔几声沉鸣的锣鼓声也从山头杳杳传来,宽阔的农田上处处是极具艺术性和地方特色的彩灯展。锦绣辉煌的凤凰今夜栖息在东山的山梁之上,羽翼翻飞,袅袅婷婷,气韵华贵。凤凰足下,缤纷的牡丹从飞天的花篮溢出,飘缀在东山沉沉的夜色里。法力无边的杨德依然在不遗余力地施咒绑太阳;伶俐忠勇的韩龙震在喜气洋洋地娶妻;油客的油壶和方孔的钱币依然诉说着东山先祖的勤劳与智慧……
处处张灯结彩,处处欢天喜地,处处人潮暗涌,处处人声鼎沸,仿佛今夜所有的人流都汇聚到了这里,如九十九眼泉水都汇聚到白龙江里。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藏乡小村镇,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一定不会相信这里竟然会有如此声势浩大的盛会。那一刻,置身于熙熙攘攘的人群,我竟然有点儿忘乎所以,不辨今夕何夕!
刹那间,我仿佛回到了千年前唐诗宋词的境地,如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在黄昏将逝的时光里赴一场心动已久的约会,在璀璨的灯火里寻寻觅觅,在阑珊的夜色里且喜且悲,无穷的众生,亘古的时光,火树银花依旧,鹅儿雪柳依旧,笑语盈盈依旧。只是,生命如一条大河,我既无来处,亦无归处,既寻不到渡口,也寻不到渡人,所以只能怀揣甜蜜的痛苦,在人群中游走,渴望千百度的回眸,能换来一瞬的回顾,那足以照亮一生的回顾……
就这样,我在唐诗宋词的意境幻化而成的东山里游走,看灯,看人,听风,听鼓,心情渺茫而喜乐。感到所有人的欢乐,感到东山人的自豪,感到人在人群中巨大的喜悦与隐约的寂寞。但,身处红尘,谁人又能真正无忧无虑呢?今夜在这个偏僻的乡村,人们能借这盛大的狂欢来慰藉辛苦的人世,寄托美好的向往已是难得的幸事。我这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女子,能无端端在唐诗宋词的境地里尽情地沉溺一次,又何尝不是人生一大幸事?想到此,在隐隐的落寞里,我感到了一丝莫可名状的安慰!
等到三眼炮响,鞭炮噼里啪啦如雨声四起的时候,人潮焦急地向前涌去,因为人们知道,今晚最令人期待的转灯即将开始。鸣锣开道,烟花如流星般滑落,鞭炮齐鸣,万物皆影影绰绰,青衫博带的人们,或提或背花灯,大步流星而至,衣袂翻飞,虎虎生风,如云中仙人,驾云而来,御风而去。鸣锣擂鼓的后生,弯臂有力,踏步有声,一摇一颠,如痴似醉,鼓声阵阵如雷,锣声沉沉似水,摧金裂玉,有金石之声。虽是乡间娱神悦众之戏,亦有气壮山河之势,壮哉!
随着转灯人迤逦而去,人潮也纷纷涌向主会场周围。犄角旮旯,每个有利的地形都站满了翘首以待的人们,人们呼朋引伴,小孩欢呼雀跃,我们满心期待,只为这难得一见的盛会。等四位挡灯人定好位,在头灯的引领下,数百踩灯人依次入场,如一条灯的河流流入硕大的田亩,蔚为壮观。远远看去,踩灯人如一群闪闪烁烁的萤火虫,看似漫无目的,实则秩序井然地在宽阔的田野上舞动着。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踩,字的细节,字的偏旁,字的轮廓,字的边框一寸寸显现,人们屏气凝神地看,记者紧张忙碌地拍,甚至连无人航拍机都变得沉静。三个小时之后,这块硕大的雪原田地上出现了一枚精美的“印章”,上书“国泰民安”四个大字。那是东山先祖祈求风调雨顺智慧的结晶,是淳朴的乡民为天地神明奉上的一缕敬意,更是献给祖国母亲美好生活的愿景!
关于踩字的传说,关于踩字的诀窍,关于踩字的一切,我都有所耳闻,但也都知之甚少,看着人们在天地间,以足为笔,以地为宣,饱沾虔诚与激情,踩出那么精美绝伦的字迹,除了感叹,还是感叹!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又是多么神奇,不由地教人喟叹人本身的渺小,又使人情不自禁地赞叹起人类的智慧与伟大!在这片曾经最贫瘠的土地上,诞生出了最绚烂的文化和最富创造力的人们。
今天,东山的魅力依旧,东山人的传奇依旧。
古语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一个人如此,一个村落如此,一个国家更是如此。何其有幸,我们生逢盛世;何其有幸,我们不忘初心;何其有幸,我们众志成城;何其有幸,我们矢志不渝。日出东山之上,灯兴泉城一隅,愿我们都能在浩浩长河之中,苍苍寰宇之内,载浮载沉,宠辱不惊,无论高低,欣于所遇,长路漫漫,自强不息!
作者简介:赵菊慧,90后,汉族,中国楹联学会、中华诗词学会会员,甘肃省楹联学会、甘肃省诗歌创作研究会理事,甘南州诗词楹联学会、舟曲县楹联诗词学会副会长。现供职于舟曲县教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