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六旬,杨老师才辟出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有了一方可任性耕耘的世界。
而前半辈子,他一直在给别人耕地,在书案上耕作,在文件堆里扒来扒去。
杨老师小时候也很贪玩,也曾沉溺于和一帮同伴们没早没晚地玩爬嬉闹,到野地里找驴去骑。但一位性闫的老师在他家门口狠狠地挖苦了他一顿后,他才险些误入歧途。多年后,每当夜深人静回忆起那一幕,他还能清晰地记得当时闫老师说的每一句话,不由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心中好不后怕。
1960年代初,他背着干粮进城,走进了白龙江边小城的中学,顶风顶饿,苦读苦练,于社会动乱前幸运地考进了甘南师范,搭上了人生的班车。1968年毕业踏进了家乡坪定的学校,端上了公家的铁饭碗。这,应该是大大改写了他家几代都是老实巴交在地里扒来扒去的命运。在坪定学校,他性情温顺,谨言慎行,对教书是十二分的认真,从一个只能握粉笔的底层教师一直走上了握钢笔、能签字的校长位置。他的敬业在教育界是出了名的。
一次进城,他见到大街上“抓革命,促生产”“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等一些大字,特别俊秀,比自己的那两刷子好多了,极为羡慕,就开始改造自己原有的字型,心慕意追起来。后来,见得多了,他知道这是城里最有名的书家张鸣凤的字,就以这张老师的字为元神,再以欧阳询的结构为骨架,掺以颜真卿浑厚的笔墨,渐渐形成了形体端庄周正、笔墨饱满滋润、字势舒展俊朗的风格。他想,这种风格,最适宜给单位上写通知,在大门上写对联。
杨老师的钢笔字和毛笔字写得好,学校的汇报和总结写得层次清楚、文句干净,被调到县教育局当秘书,继而又被选拔到县委机关当秘书。县委机关衙门很深,表面风平浪静,下面却暗流涌动,各色人物粉墨登场,都有三两七二两八的本事。杨老师以自己的熬夜钻研和伏案写作做过挣扎,在这潭江湖里扑腾了一阵子,但终究不服这方水土,终于疲惫和灰心,遂搁笔离开大秘书的凳子,转身进了公安机关,做了一个小秘书。
确实,大机关的领导层层摞摞的,暗道道多,他这种老实人玩不转。这业务单位事务简单,水也浅一些,好扑腾。更直接的是,这里除工资外还有一些津贴,对居家过日子还是比较实惠。
县委上班时,有人说:“你一天光埋头熬夜写文件,不咋在报上把领导的成绩也反映反映,弄个什么攻坚大纪实、决战大扫描的?”甚至有人还说:“你也要灵活点,有时起早点儿,给领导买个油饼打点热豆腐什么的,或者扫扫院子,让领导们看见看见。”是的,杨老师常常为很好地完成任务要研究文件要看书,经常熬夜至一两点两三点才上床,早上起得有点晚。
但孰知,当时在《甘南报》上发点有分量的通讯和报道,弄出点动静让人知道,需要大袋小袋地和副主编套上关系。杨老师哪知道这道道呢?他还总以为是自己的水平才半斤八两呢。
听这,杨老师只是无奈地嘿嘿一笑。
春来秋去的,杨老师为那份薪水爬格子的日子到头了。退休后,杨老师卸去套了三十多年的铠甲,抖一抖,浑身轻松了许多。渐渐的,杨老师步入了自己的自然人生,日益玩味到了这么多年学这学那带来的乐趣。这乐趣主要有三:一是开掘文泉,以文助友;二是挥毫管笔,服务亲友;三是品味古典,吟诗作联。既然是玩味,就有些兴致所在、乐享其趣的意思了。
县政协一位领导要牵头编撰一部本乡藏族历史的乡志,早早地就打听到杨老师的文章精致,做事扎实,找上门来,务必请老师梳理一下这段历史的来龙去脉,弄个清楚。早年的时候,杨老师为当好那秘书为领导写好稿,白天灯下政经史地五花八门地读了好多书,心里有底,就概然应允了。晚上,他找出自己尘封多年的一摞藏书,戴上老花镜,一本一本地从《羌族史》《甘肃藏族历史》《甘南州志》……一路又重读下去,勾勾划划的,从字里行间细细寻找有关这个乡的蛛丝马迹。一篇史料丰富脉络清晰的这个乡的藏族历史长文逐渐成形。
最终,杨老师把加了又加的稿件誊写清楚,干干净净地把一沓子交到副主席手里。见到的人无不啧啧称赞。
有时,交警队长找上门来,说:“杨老师咱是老朋友了,一定帮个忙,麻烦把这个总结给好好写一下,我们要评省上的先进呢,工作做了不少,就看这个了。”一会儿,文旅局的年轻局长敲门进来,小心翼翼地恳求:“我们在做一个旅游景区招商引资的宣传片,重要景点的解说词单位上弄不好,写的领导们没通过,千万抽个时间给加工提升一下,还要印在书上呢。”杨老师明白,人家是真有困难,真遇到了大事,况且,来的有的是熟人,有的手里也不会空着。答应吧,谁让自己有这两把刷子呢?有人来求咱,说明咱还有两下子,有点价值呢。
一段时日,杨老师隔三差五地为这为那忙着,桌子上是一摞一摞的,沙发和凳子上也是书和本子。这,到不是真为那点东西。徜徉在一本本藏了多年的书中,把那零零散散的知识串联起来,或者有机会能学到一些新知识,似乎走在一条很熟悉的道上了。心中渐渐有了丘壑,就感觉日益不心虚了,能承受得了人家口口声声称杨老师这一称呼了。
况且,这与那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相比,要轻松许多,也似是更雅致一些的事情。
夜里,读书读深了,走出屋子,看看那沉沉的苍穹,感到近日这本书让自己站得更高了,不由地感叹:“孔子把当今的世道也说透了,今人与古人没多大的区别哦”。对这个人世有了更加透彻的了解,心里就舒服多了。
而且,看着别人捧着自己认真完成的作业满意而去,心里会有一股暖流——以己之长,替人解难,也是一桩善事哦。
杨老师的第二乐,是挥动筠笔,走进一个线条与笔墨的世界,通俗的说法就是写字。
书法一道上,杨老师最为欣赏的是唐代的几大书法家,他平时集攒了不少唐代大家的字帖,一直固执地认为这些字法度森严,笔墨细腻,最能体现书体的美感。而晋代王羲之的字有些清劲,经过启功的再现,其清瘦的一面更加突出,不太适宜书写大字;宋代、明代的一些大家,个人性情都太突出,个个有一些大小不一的怪异之处,有失周正,不够大众。他将唐人的法楷与当代书刊上的正楷相互结合,彼此化用,加上自己的性格所致,形成了亦唐亦今的风格,周正、俊秀而又温和。钟情于周正饱满的书风,也由于一种他对书法功用的认识,认为人活在世上,书法虽然能够彰显自己的性情,但终是大多数时间要为大众服务的,以这种书体写对联、写标语,民间觉得好看,官方也能接受。
赋闲居家后,杨老师的心情彻底地放松了起来。他不再致意于自己的字能写得多么多么的好,而是特别享受别人向他讨字时的那种感觉。棋摊上,他正埋头琢磨下一步怎么走,别人说:“杨老师,向你讨一副墨宝哦。”杨老师抬头说:“好说好说,哪天都行,哪天都行。”
杨老师退休的老单位公安局里接替他工作的刘秘书对杨老师的字佩服得不行。单位上搞活动要张贴一些大标语,或者年底了要在大门上贴一副正正规规的对联,刘秘书就赶快应承下来,说我去。他在会计处领些笔墨纸张和润笔费用,就飞奔向杨老师家里。在杨老师家里,他勤快地给裁纸、叠印,要亲自看着杨老师写几笔,盯着看他是如何起笔、收笔的,如何撇捺、转折、挑勾的。末了,杨老师在茶几上给温温和和地泡上茶,想问一些老朋友的近况,这刘秘书则急切地请教如何临帖,结构上要特别注意些什么。 几年下来,这刘秘书在练字上得了法,学卢中南的楷体越来越有样了,成了单位上的第二代新书家,渐渐在县上也有了名气。
走在大街上,碰见一个熟人,说孩子后天就要结婚了,麻烦你给写一副对联,杨老师就说好的、好的,并仔细问好门框有多宽,哪儿哪儿要几副,并记下电话号码。回去的路上,杨老师觉得家里的红纸可能不够,就拐进商店又买上几张。夜晚,杨老师在几本对联书里找来找去,直到找到很满意的联句,才动手书写,有时候要折腾到夜里一两点。第二天早早地就把电话打过去,说对联放 到你常路过的哪儿哪儿了,生怕别人拿不到手,耽误了大事。
有时,有些朋友事情过了很长时间,突然记起给杨老师还没有给买纸的钱呢,在街上远远地瞧见杨老师过来了,不好意思,就低着头悄悄溜过去了。
杨老师有些纳闷:“这人咋了,前几天还好好的,咋不说话了?”闹不明白。
第三乐,是走进李白、杜甫的世界,一个古色古香的世界,口角生香,就是撰联作诗。
以前,杨老师写公文,还是要琢磨领导的意思,顺着人家的意思走,许多时候是很别扭的;而这里,杨老师就只琢磨古人的诗句,完全凭着自己的领悟和想象走了,进入了一个相对自由的世界。
恰巧,杨老师的邻居上也住着一个对古诗词颇有兴趣的韩老师,二人兴致相近,一来二往地就切磋钻研了起来。县文联要编撰一部小城历代的楹联作品集,二人都交了他们的作品,主持人一看,都写得不错,典雅隽永,颇有古风,就期望他俩进一步钻研中国楹联学会新颁布的《联律通则》,弄通弄透,帮助校对校对稿子,除除硬伤。一段时间,二人都对这楹联诗词更加着了迷,白天黑夜地琢磨起来。特别是杨老师晚晚灯亮到两三点,戴起老花镜,把几本楹联诗词书翻过来看过去,仔细辨别什么马蹄韵、孤平、自对的,常常是白天不知夜的黑。功夫不负苦心人,在他俩的努力下,这部小城的《古今楹联——历代楹联作品集》中挽救了不少先辈联家作品的硬伤,大大地提升了整部书籍的品质,给后人留下了一部瑕疵更少的地方文化遗产。俩人的水平由此也唰唰唰地得到了提升,2016年获得了甘肃楹联学会授予的首届刘尔炘楹联艺术提名奖。
早在2011年的时候,杨老师就因楹联写作上质量好、有名声,与韩老师一起被推举为县上成立不久的楹联诗词学会的副会长了。为啥还这样钻研,杨老师说,越学越觉得未知的东西越多了,越知道自己的短了。确实,半斤八两的人,都容易叽叽喳喳的。
春来秋去的,杨老师古文底子深厚的名声传开了。一些寺院庙宇要重建,找上门请他撰写碑文,一些小城的书法爱好者要印制书法作品集,请他写序。唉,这前半生在机关旋涡里扑腾了一下,临渊退身了,这后半生里,却走向了民间,走向了庙宇,走向了书籍里,而且越走越顺溜越轻快。想到这儿,杨老师舒心地笑了一笑。这真是失之桑榆,得之东榆;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哦。
2015年以来,小城成为中国楹联文化县后为这儿那儿创作楹联的事多了,杨老师和韩老师势必成了这支楹联诗词队伍中的五虎上将之一,而且是上将中的上将。特别是杨老师的联,善于用典,想象奇绝,高古深奥,颇有秦汉之风。尤其是他长于为各种庙宇撰联,典故奇词密集,甚契肃穆庙堂之古奥氛围。
若拿三国刘备的关张赵马黄几兄弟相比拟,其联作之风,绝非张飞的粗疏直猛,也非赵云的玉面俊颜,更非马超的精干简练,而实属关羽一路,变化莫测,奇绝冷峻,凛凛然有超尘拔俗之态。
小城的大街通衢和乡下新建的名胜古迹,常能见到杨老师的联作。城里西大街文化楼上的联是:“古道起朱楼,逸韵华章朝凤阁;泉城镶碧玉,流光胜迹助江山。”南街上有:“霞浮紫陌,游园欲就山当椅;蔼绕朱轩,憩坐常将水为琴。”驰名中国的大川土桥子生态文明小康村大门上挂的是:“山川呈气象,风情不老膏腴土;雨露润春华,烟树常绕幸福村。”城关二小大门上的联是:“观此地山川气象,柳艳花浓,嫩芽绽出三春味;学世间圣贤功夫,意诚心正,名校挹来千古情。”瞧瞧,读起来确实令人口角生香。
杨老师70岁以前的诗词和楹联,结集为《草根吟笺》一书,其中以迎春、民俗、时政、名胜、抒怀、谐趣等分类,中间插有他的楷、行、草、篆等十多幅书法作品,书籍精致隽秀,颇可一观。
诗词一路上,杨老师与韩老师的处事为人不同。有人请教韩老师,韩老师育人心切,往往会一二三四地指出问题,提出如何如何改正。而杨老师在许多问题中只挑一两个地方,笑眯眯地说:“这儿,是不是有点儿怎么怎么了?”完全是探讨商量的语气,特别的客气。
有人后来说:“那稿子里明明有好几处硬伤,你能看出来的,咋只说一两点呢?”
杨老师说:“吟诗作文,都是自己的爱好,有些看法只是一家之言,自己的不足会慢慢体会得到的,闹不到影响别人的兴趣。鼓励要紧,鼓励要紧。”
他常常记起念中学时,别人给自己的鼓励带来的好处。
注:杨俊时,1947年生,甘肃舟曲人,曾从事小学教育、党政秘书、公安干警等工作。中国楹联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甘肃省楹联学会名誉理事,北京华夏诗联书画院特聘研究员,曾任舟曲楹联诗词学会副会长。获首届甘肃省刘尔炘楹联艺术奖提名奖,著有《草根吟笺》诗联作品集,联墨作品多次刊登《中国楹联报》等国家级、省级年选及报刊。善公文写作、古典诗词、书法等。
作者简介:知否,本名张斌,甘肃舟曲人。中国楹联学会会员,甘肃省楹联学会常务理事,甘肃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出版《戏剧人生》(戏剧)《城里乡间》(散文)等多部文学作品,主编《古今楹联——中国对联集成甘肃舟曲卷》。在甘南州政协理论研究室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