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风
知否/甘肃舟曲
近年来,老韩在手机上是越来越忙乎了。老伴常说,捣腾啥呢,像得了宝贝似的。
小城里,一帮老老少少的在手机上建了一个群,一个星期出一个题目,大家依题目作楹联;周日,七八个人评选出最佳和良好的七八副晒出来,让大家欣赏欣赏,乐呵乐呵。老韩在折腾这个,他是评委。
要知道,老韩已经是七十六七的人了,群里有七八十个人,每周都有七八十副联,除了要看密密麻麻的联,还要轮值认认真真地给写评语呢。
不管是在家里,还是路上,老韩的手机是一会儿嘀嘀地响了,一会儿嘀嘀地响了。进屋拿起一看,这个说,韩老师,你看看我这两联句脚上格律有问题吗?那个问,韩老师,我这上下联里,气象与楼台能对仗吗?廊檐下,老韩就会戴起老花镜,寻找词典查东西,先在纸上划来划去,然后一摁一摁地输入打字,一个个耐心解答。
老伴在厨房里做好了饭,跑出来说,好了好了,吃饭吃饭。
小城东城区的休闲广场长廊上,醒目地挂着老韩的楹联:“广场健身,北棍南拳迎晓日;廊间会友,唐风汉赋伴夕阳。”
这老韩,是中学退休的语文老师吗?不是;他是文化馆搞过文学创作的吗?不是;他是在县委办政府办写过大材料的吗?也不是。
老韩是山里放羊娃出身,大半辈子奔波在乡里。但他好学,肯钻,在古稀之年转了身,翻了个不大不小的盘。
老韩的家在一个偏远的山沟里,解放后人民政府大办教育,他才有机会上学,后来他背着干粮一直颠颠地进了小城里的中学。刚上高中一年级,遇上了三年自然灾害,学校停办了,正盼望着通过好好学习能改变命运的他只能卷铺盖回家。正在他两眼迷茫的时候,村上要建立小学,队干部了解到他这娃字写得好,就让他给一二年级的孩子们上课。搁几年,公社要一个文书,一个在他家吃过饭的领导推荐他到公社上来搞抄抄写写的工作。
一个放羊娃出身的,能进公社大院,能端上公家的饭碗,他喜出望外。所以,老韩对这份工作是诚慌诚恳的,十分上心。大院里,他天天晚上点起煤油灯,把上面来的文件把那报纸看呀勾呀画呀的,琢磨来琢磨去。领到起草个通知、讲话什么的,像担着天大的责任,翻来覆去地改了又改,总是要整整齐齐地才交给领导。
滴水可穿石,抓石定留印。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总会给他说:“小韩啊,干活挺认真的,水平越来越长进了,你是咱的笔杆子哦。过去枪杆子里出政权,现在笔杆子里能出成绩。”他很忐忑,但心里也很高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里,公社的领导里军人工人出身的多,都是粗识几个字,公社大院里能操持笔杆子的人少而又少,所以老韩这点儿墨水还是很吃香的。
老韩搭上了第一班车,上了公家这个船,人生算是启航了。
七十年代末,他在公社工作时的一个老领导到公安局当局长,他对老韩说,小韩啊,你家娃娃多,跟我到公安局里去吧,给我写写讲话,那里有公安补贴。十年磨一剑,老韩出鞘了。这样,老韩从农村进入城市,从钻山沟变成了正式爬格子,成了城里机关里的秘书。
城里的大机关与乡下大院可不一样。乡下的秘书写的东西主要是面对乡下的老百姓,高一点低一点不怕,只要能把政策套顺溜就行。可这城里公安局的汇报请示通知什么的,主要是面对县委县政府的领导,还要与法院检察院等司法机关来往,一大堆有文化的人盯着呢,都在等着给你挑刺,马虎不得。为这,老韩是如履薄冰,他三更眠、五更起,看了一本又一本的书,研究了一摞又一摞的文件。那时,家里两个大一些的娃娃上了初中,他们是在山里念的小学,基础不行,老韩还要捡起初中的课本,一边钻研压强电压什么的,给补习数学物理,一边琢磨声母韵母主语谓语,补教作文的方法。
那些年里,公安局里,他的办公室里灯亮得很晚。家里,他进进出出都是急三火四的,来来往往手里提的文件袋都是鼓鼓囊囊的。
苍天垂勤。晨行暮耕,宵衣旰食,老韩出息了。他被派到这个乡任副乡长、副书记,调到那个乡任乡长、任书记,又到一个企业里任了主任。老韩给自己的人生写下了几行有力的句子,走出了一条金光大道。
学而优则仕,老韩的前半生是可以打几个着重号的。
正是干什么好什么,巫婆爱神汉,画画的喜欢写字的。在乡上时,他对秘书写的文件从言辞到笔体都要细看。秘书虽是中专毕业,有文化,但字写得扭七裂八的。老韩硬是让他练起了钢笔书法。他说:“小王,咱农村出身的,有个工作不容易,字是门面活儿,像人的衣着一样,现在以貌取人的不少,字写好了,也让人刮目相看啊。”
果不其然,一次,县委一个副书记到他们乡上下乡,看到那年轻秘书的字写得好,把他推荐给了县委组织部。这娃的人生轨迹开始往上走了。
看到那娃走了,老韩会心地笑了。他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熬夜苦读的自己……
花开花谢的,老韩赋闲在家了。
小城南面有一座笔架山,自古以来小街小巷里舞文弄墨的代代有人,层出不穷。八十年代以来,唱社火、扭秧歌、踩高跷的又盛兴了起来,城里几大街上三年两头地要办元宵楹联灯会。届时,大街上要搭起长长的灯廊,灯廊下联灯林立,四街两关成了诗联的迷宫和海洋,晚晚都是红彤彤的。听说,这里的楹联灯会从明朝就开始有了。
二零零八年,我调到了县政协文史委,开始认识了老韩。
那年,我打算把自古以来灯会上的对联都搜集整理在一起,出一本地方上的楹联作品集。我四处打听,把消息扩散了出去。
我搜集到了一些老联家的作品。老韩也拿来了他的楹联。
一看,还写得真不错,文辞典雅,很有蕴藉。
一段时间,我的办公室里人来人往,文人云集。那时,我有一个固执的想法,对过世了的老人们的作品,有硬伤的给除一除,以保持历史资料为好;对在世人新作的对联,中间词语的平仄遵律情况要扣一扣,严格一些。那时,我看了中国楹联会的《楹联通则》,对这懂一些。来我办公室里上年纪的人比较多,大多四声咬不准,面有难色。那时候,我是领头的,多数人也不敢吭声。但老韩有他的主意,他代替大家说:“你看看,古人们的对联也有不合声律的,用现在这死框框套古人的东西不太合适吧。文字贵在表情达意,是否不能削足适履、刻舟求剑,现在应该顺时达变吧?”听这,似乎也有道理。
这,把我弄得也有些尴尬。
老韩是一时性起说的,但他是肯下功夫的人,在私下里还是作了一些琢磨。不久,我们还在一起鼓捣写一些格律诗,准备上报中华诗词学会申报国家级会员,起初大家都还是信心满满的。待报上去的一批作品反馈下来,批语上说:“韩老师写的几首问题较少,基本合律,你们要向他学习。”
这,给我们许多人都泼了凉水,我们以前都小看那格律了。但也让我们大吃一惊,老韩真是认真了,私下里钻研得深了。
老韩拔了头筹,露了锋芒。
老韩家跟前有一个邻居姓杨,年轻时在县委县政府大机关里也当过秘书,文笔很好,这时他也爱好上了楹联和诗词。那段时间,他俩你来我往穿梭得很频繁,特别是那个老杨,每晚灯要亮到两三点,早上一起床,就小心翼翼地把昨晚弄好的诗拿过来,让老韩瞧瞧。老韩呢,放下刚咬了半个的馍馍,马上戴起老花镜,就有滋有味地瞧了起来。老韩虽然没有胡须,但他在下巴上摩来摩去的,颇有为弄妥一个字,要拈断几根须似的。
一段时间,两人对这很痴迷。灯亮灯灭的几年,他俩购了好多书,看了王力的《诗词格律》、尹贤的《诗词曲赋格律》和《清联三百副》等等许多书,如着了魔似的。
浮生一世,漂泊半生,他们在这儿找到了根,续上了年轻时曾有过的一丝梦想,又打开了一方明亮的世界。他们的生命之树在这里又时转春回,抽芽生苞,又开花了。
丁酉城关举办元宵灯会,南大门迎宾彩门上挂的是老韩的联:“凤唱和谐,龙腾盛世,丝路三千牵梦想;金鸡贺岁,紫燕衔泥,春风万里起宏图”。
一个中学的年轻语文老师为他家乡的两个亭榭拟了几副联,他上门让老韩瞧瞧。老韩平平仄仄地一路考究下来,表扬了他写的文辞不错,还给讲了联律上的基本规则。年轻人最初不以为然:“大学课本里也没有这些格律啊,是不是太固板了?五四都搞了新文化运动,鲁迅、胡适都批评格律束缚人的思想呢。”老韩情深意切地说:“行有行规,前人的东西不要随便怀疑,三人行都有我师呢。敬畏古典,就像敬畏贤者一样,稳妥些。”
年轻人当时心里不悦。但一两年后,看的唐诗清联多了,领会了《联律通则》中一些道道的来龙去脉,他才醒悟:姜,还是老的辣;杜甫不是随便可以逾越的。
又过几年,我到了县文联,想把那本先前印制的小城历代楹联扩充正式出版。这时,老韩和老杨名声日隆,如日中天。我请来了他俩,委托他们把里边的所有楹联再仔细地过一遍,把前人后人的硬伤都给找一找、除一除,最后正规出版了一本中国对联集成甘肃卷的小城《古今楹联》集。
老韩,为小城的楹联文化默默又重重地立了一功,添了几笔。
如今,小城人爱楹联的是越来越多了,楹联诗词学会是越来越红火了。二零一五年小城成了中国楹联文化县,城里最繁华的西大街的高高门楼上挂起了老韩的一副联:“抱龙江,襟驼岭,玉阁琼楼辉锦地;承魏晋,继宋唐,书魂诗梦续华章。”南大街步行文化街上也挂有他的楹联:“云锦天章,街巷翻开千册画;龙楼凤阙,联廊览尽一城春。”这些都在显要位置,是小城的文化景观,为小城人争了光。
当然,大街上也有老杨的楹联:“古道起朱楼,逸韵华章朝凤阁;泉城镶碧玉,流光胜迹助江山。”“霞浮紫陌,游园欲就山当椅;蔼绕朱轩,憩坐常将水为琴。”等等,与老韩的比翼生辉。
晚年,老韩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古色古香的新形象,清雅隽永。他也给自己开辟了一片新的艳阳天,清风徐徐,怡然自足。
时常地,老韩正在大街上散步,会有一个小青年过来,说:“韩老师,我最近也在学写对联,你给我看看讲讲吧。”老韩说:“好,好,你明天中午拿到广场上,咱给你瞧瞧。”第二天下午,阳光明媚,广场树荫下的休闲椅子上,就会看到有一老一少的两人摊开张纸,他们在窃窃私语,在指指划划。
小城的楹联诗词学会换届,大家要推举老韩任会长。老韩笑笑说:“我年纪大了,还是让年轻一些的干吧。我给大家服务,给新手们把把脉、指指路,年轻人里有好多写得比我还好呢。”老韩很谦虚,能举贤。
有一次,我打趣地对他说:“老韩,在小城楹联文化上,你是三国的黄忠啊,老当益壮,老骥伏枥;你是小城的王力,是年轻人过河的桥梁、登山的梯子。”是的,老韩一直有儒公之风,谁的联作得好了,他都会表扬:“小张,你最近写得比去年好多了,造句很有文气啊。”“小赵,看见你在《中国楹联报》上发的楹联了,给咱争了气,加油!”……
老韩在晚年步入了别有一番情致的诗意生活,给自己的人生又划了几道杠杠、几个圈圈。
当然老韩的阳光生活远不只这些,他很悠然。有时候,他与几个老友打打麻将,块儿八毛的,娱乐娱乐。傍晚,也常和老伴一起沿白龙江两岸转一转,散散步,静享清风明月。他把自己的头发收拾得一丝不乱,精神很矍铄。
但是回到家里,老韩的心思多的还是在楹联诗词上。他的手机时常叮叮当当地在响,都是问这问哪的。他戴起老花镜,常在忙。
晚年,县文联给他出了本《一瓣心香——诗联集》。坐在家里的廊檐下,摩挲着这本集子,老韩不由得思绪万千……
注:韩吉祥,1943年生,舟曲县果耶乡人,曾在县域多个乡及国有企业任领导职务。中国楹联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甘肃楹联学会名誉理事,曾获甘肃省弘扬楹联艺术先进个人奖、首届甘肃省刘尔炘楹联艺术奖提名奖。出版《一瓣心香——韩吉祥诗联集》。联墨作品多次刊登《中国楹联》等国家级、省级年选及报刊。善古典诗词写作。
作者简介:知否,本名张斌,甘肃舟曲人。中国楹联学会会员,甘肃省楹联学会常务理事,甘肃省人民政协理论研究会理事,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出版《戏剧人生》(戏剧)、《城里乡间》(散文)等多部文学作品,《古今楹联——中国对联集成甘肃舟曲卷》主编。曾任舟曲县文联主席。在甘南州政协理论研究室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