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里,有不少名士,王校长算一个。
小时候,也就是刚解放,王校长还是小王那会儿,学习特别用功,老师们都很待见他。可惜,他家的阶级成份高了点,没有机会像他的堂兄弟一样参加革命工作。早先,他曾到一个林场抗过木头,后来一位贵人拉了他一把,他到一个很高的山头藏族村里当上了民办教师。
这,应该说是给他的一生照进了一束阳光。
在民办教师的任上,为在黑板上写好板书,王校长曾灯下熬夜很认真地钻研过课本和书刊上印出的楷书。以后,有机会见到颜真卿、欧阳询和柳公权的字帖时,也曾啃哧啃哧地临过一阵子,但总觉得别扭,始终走不进去,而且越临原来的字也没有形了。这档子事,他深以为耻,从来不敢给人提起。仅仅有一次,他隐隐绰绰地给书法同道上的一位朋友透过一点口风,这位朋友默默地瞧着他,觉得不可理解。
一天晚上,他把那三本字帖静静地盯了两三个小时后,哈哈大笑起来,舒了一口长气。
1980年代初,社会一下子开放起来。街上闹着要办旧社会那样的灯会。办灯会,就要把街上的文化人鼓动起来,王校长字写得好,又是教语文的,自然不能放过。王校长这时候已经是城南学校的校长了。村干部找上门来,王校长所在的大院里就摊开了桌子,摆开了写对联的坛场。一帮文人墨客在这里写写划划的,忙乎了好几天。
大院里,桌子前,一人写,众人看,他们都觉得很开挂,很爽气。
1982年的春节又来了,四街两关的灯会哗啦啦亮了起来。大街小巷灯廊林立、松枝遮天,两旁挂满了红红的灯对,辉煌壮观,游人如织,好不热闹。
四街两关似在争奇斗艳。
街上,各色人等都有。有人说:“张某某的字漂亮是漂亮,就是有些柔软了;王某某的字规范是规范,就是古板了一些;李某某的字飘逸潇洒,就是……”等等,不管谁的字,懂与不懂的人,都在议论。小城里,好笔墨的人不少。
有人见了王校长,说:“王校长,你的字,我爱看,周正、硬气,有精神,最好了。”王校长知道,这是客气话,后半句藏着没说。王校长心里清楚,就连小城楷书第一大家东街张老师的字,都有人挑毛病,我的字咋跟人家能比呢?
对此,王校长兀自嘿嘿一笑。
隔一年再办灯会,王校长觉得尽抄报刊上的对联没嚼头,各街的看过来看过去都一样,就模仿着编了一些对联。孰不知,这年其他街上也出现了一些新对联,王校长暗暗有些吃惊。这一年,西街上的“翠峰山笔架山…”对北街上的“大立柜小衣柜…”,“大熊猫黄果树…”对南街上的“白龙江拱坝河…”什么的,挺有意思,有了烟火气,看的人都乐淘淘、喜滋滋的。
花开花谢的,灯廊亮了好几个春日后,北街的赵先生,北关的杨老师,西关的张老师,南街的杨先生,和西街的王校长,渐渐成了小城的五大联家,成了各自街上的一个人物、一个品牌。
坐在家里,王校长对着墙上自己写的横幅长卷,不免暗暗思忖:大千世界,物有万象、人有百态,各人有各人的见识。把一种字体尽量往好里写,写到什么程度是什么程度,自我欣赏而已,云卷云舒罢了,不必较真。
春来秋去的,王校长没了压力,闲庭信步了起来。
一段时日,西街上的一帮妇女嚷嚷着要成立社火队,要排练什么放风筝、打鞭子、担水。王校长二胡拉得好,她们要拉王校长入伙儿。早年在乡下学校时,王校长为了教孩子们唱歌,硬是半夜睡、凌晨起,学会了拉二胡。
还因为,王校长为人敦厚,好说话,不拿架子。
王校长成了她们的队长。西城社区的场子里,常见王校长与三四个街坊艺人在持琴伴奏,琴声间有柳枝摇曳,有溪流欢腾,有月儿缠绵……这帮妇女们红衣红裤的,绸扇翻飞,扭得很欢,闹得很开心。王校长也常给她们填些新词,社区里也很高兴,时不时请她们到村村寨寨里去演出,让村里乐呵乐呵。
这时,老伴不高兴了:“一个大老爷们,成天跟这帮老大不小的女人们搅在一起,老不正经的,让人笑话。”
王校长看她一眼,笑一笑。
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两人坐在院子里静静地乘凉,老王好好地说:“你看看,现在的娃娃除了念书,啥也不会。这二胡过去给咱街坊上添了多少热闹,可现在都没有人学了,一天都尽看电视上叮零咣啷的,可惜哦。”说到这儿,王校长就苦笑一笑。那些革命歌曲多好啊,经二胡一拉,节奏明快,让人步履铿锵;平沙落雁、伯牙抚琴从弦上飞出,清雅缠绵,眼前就辽阔明朗。可,这些手工的歌曲在下一代的手上再难以听到了!
说起这,王校长不由得伤感起来。
看看几个孩子见天只会上网和看手机,确实啥也不会,老伴默默地认了。
到了年底,王校长都会想起满大街红彤彤的景象,不由得生出灯会的情结。这些时日,他都会更多地到大街小巷上转悠转悠,回来后,看看山,看看天,想想这些年城里城外的一些变化,找一些句子作成联语,把自己的感慨记录下来,也给自己的大门、给邻居编几副时新的对联。
每年腊月,他心里都痒痒的,都要亲自为家里烹制这么一道辞旧迎新的文化小菜。
2008年的时候,县文体局的一位副局长把王校长和西关的张老师、县科委退休的张先生请到一起,说是咱们大家是不是成立一个学会,把爱好楹联诗词的文化人联络联络,好让大家交流交流。几人一拍既合,都很高兴,还约了一些人在一个“锦屏农家乐”里聚了一聚,算是成立了组织。随后,他们一起出东家走西家,拜访了南街的两个杨先生,还一起到已故的北街赵先生和北关杨老师家里,淘到了两位老先生生前所做的楹联诗词笔记。几个月后,一本《达玛花——小城历代楹联诗词作品集》问世了,一个传说了几百年的小城的一道文脉终于被他们续上了。
这本集子里,王校长的作品最多,什么灯会联、民俗联、时政联、抒怀联、谐趣联,样样俱全。
隔三年,年老的县科委的张老先生——县楹联诗词学会的第一届会长——腿脚不太灵便了,大家一口同声推举:“王校长也算小城第一代联家了,当这会长最好。”大家心里清楚,王校长为人忠厚,不嫌麻烦。这是2011年7月。一帮道上的人给他套了这一虚名,他也不闲着,走街串巷地把2008年以来为“5·12”地震和“ 8·8”泥石流灾难所作的楹联诗词收集起来,要再编一本新的集子。他颠颠地跑到县政府一位副县长办公室里,好说歹说要到了印刷经费,给大家印制了一本《泥殇——小城灾难诗词联》,留下了一笔宝贵的资料。
早上晚上,街上,遇到以前单位上写过材料或写过新闻的人,他就说:“歇了,别闲着,写写楹联吧,你基础那么好的。”动员他们入伙。大家有了新作品,都愿意上门到王校长家,王校长好烟好酒招待,桌子上摊开好多诗稿,几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这交流还很有效果,六个人的律绝诗歌上报到中华诗词学会,批了,成了国家级的会员。以前,小城里国家级的会员只有科委的老张一个,现在成了一批,而且基本上都能按楹联诗词格律创作。过去王婆卖瓜式的什么楹联大县有点名副其实了,大家都很开心。
寒来暑往,王校长在为小城楹联的事做操盘手,常东奔西跑,但乐呵呵的。
柳青柳绿的,王校长也到河边到山坡上转一转。想起北街的赵先生、北关的杨先生、西关的张老师,都曾是做联的一茬人,却都陆陆续续地做故了,不免生出一袭感慨。
想想他们,看看现在,西大街南大街两旁挂满了精致的木刻楹联,王校长十分地为他们惋惜。唉,生不逢时,英雄错有了一身本事哦。
2016年,年届85岁的张老会长病重得不行,不想活了,卧在床上不吃药不打针。听到消息,王会长赶忙与几个老联家走进他家里,把脉,鼓励,责令他儿子找车送他到医院输液治疗,硬是把老张从地狱门口拉了回来。
王校长们的楹联诗词学会,意外地救了一命。
小城的楹联诗词学会,成了街坊上的一个话题,一道风景。
时常,王校长与写联的老刘、老韩也一起打打麻将,就一块两块的,输赢都无所谓,像写字、作联一样,好不好,没有啥,只是聚一聚、乐一乐。
而这时,通常另一屋里,一帮绿男红女们在打情骂俏,叽叽喳喳。还有一屋,几个官员老板在觥筹交错,在嘻嘻哈哈。
他们桌上,老刘会打趣地说,王会长,你现在是我们的领导哦。
王会长说:这是闹着玩的,你还是我们的桌长呢。
老韩说:你俩都带长都带长,一个排(牌)长,一个连(联)长,差不多。
搁一会,老韩说,我昨天见到一副联挺好的,听听:“领万古离骚,开千代绝唱,笔下诗篇流雅韵;揽秦时明月,摘汉代晨星,心中志趣伴桃源”。猜猜, 是古人的,还是今人的?老刘问老王,你读书多,那:“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是谁的作品?
……
他们你来我去的,清静中也有别样的热闹。
作者简介:知否,本名张斌,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甘南州政协理论研究室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