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玉仙总是匆匆忙忙在往她娘家的路上。
儿子八岁时,玉仙偷偷地生下了女儿,宝贝的不得了。她将女儿寄养在娘家,对外说是小兄弟在门外捡的。那时候,计划生育政策正紧,超生要狠狠地罚呢。
往娘家跑,还因为两个兄弟都没有媳妇,要到处打听适合的姑娘,给透个信儿。
再有,丈夫是个书呆子,合不来,她在家里很冷清,很压抑。
这天傍晚,玉仙兴冲冲一进娘家门,就说:“爸,我们街上有一个姑娘,还是单身,我托人问了人家,人家愿意呢。老大,怎么样?”当姐的,看到两兄弟都三十了,还挂着单,真着急。她手里还提着一包刚出笼的包子,说:“前几天雨水多,我昨天早早地上山摘的地软儿,刚蒸的,好吃着呢。”平时,别人送来了新鲜的东西,她都要惦记着大人。随后,她抱起床上的小女儿,婉尔一笑,亲昵地说:“我的小乖乖,饿了没,我给你喂奶粉,笑一笑。”
玉仙娘家在县城的江南岸,夫家在县城的江北岸,两下走一趟要多半个小时。今个儿,那边院子里还晒有被子、衣服,看这天色有可能要下雨。那书呆子一天到晚不是在单位加班,就是在外面闲逛,打游击。过一会儿,她对爹娘说:“晚上,我店里还有一件人家的衣服要完成,明天早上要取走呢。”
玉仙在街上开有一个裁缝店,来来去去的,非常忙。
丈夫在外面风风光光,家里的油盐酱醋都甩给了她。
早先还是姑娘的时候,玉仙要替娘照顾两个小弟弟,一天是马不停蹄的,不是做饭喂猪就是洗衣服,还要常给亲戚们帮忙,他们家族叔伯们多,事情杂。爹有些厉害,俗话说父母强了儿女弱,把玉仙的性子压得也绵了。玉仙没念好书,没考上中专,爹把她送进了三十多里外的职业学校,上了裁缝班,算是步入了大千世界。
裁缝班,可不简单,各色人都有,有些职工家的娃娃是很张扬的。
职中里,玉仙与小兰算是关系最好。她俩都是土屋里出身,性格都绵,不喜与城里那些张扬显摆的同学交往,二人有些惺惺惜惺惺的。早饭时,她拿出咸菜两人一起吃馍,晚饭时,你拿出臊子两人一起下面;借了对方的图书尺子几块钱啊不用惦记,对方会很快还回来的。不像有些同学,借了五十块钱,过后就好像忘了,要呢还不好张口,一张口对方还揶揄人:“不就是那几块钱吗?真小气!”让人受气。
在这里,玉仙开始长了见识,懂得了各种布料的特性,记住了中山装、军便服各片的形状要点,娴熟了缝纫机的操作。
在职校,刚刚才迈出了人生的小半步,玉仙就感受到了社会的残酷。
只有与小兰,绵绵的小兰,善于倾听的小兰,她俩才你一阵我一阵地有说的。
与小兰在一起,她们还曾说起过羞涩的对男孩子的感觉,一种朦胧的向往,两人都怯怯的,小声翼翼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小城还是刚开放的老样子,滨江路两边都是一溜临时搭的小棚子,卖烟酒、售农具、开饭馆、摆布滩、做缝纫的什么都有,琳琳琅琅的,有什么手艺都上街摆开了滩子。玉仙经人联系也在一个单位的外墙头下搭起了一个小棚子,支起了缝纫的大案子。
玉仙有了自己的天地,眼前现出了一片阳光。
白天,铺子里,她一边量尺寸裁剪,一边给人接活。乡下老大妈说要收拾一下裤边,藏族大婶来要一些做鞋的布条,她都婉尔一笑,说:“这都方便着呢。你们看得起我,不要钱的。”夜深了,灯光下,她嗒嗒嗒地在机子上翻手操作,一片片的布件被接在一起,一针针地锁边,针脚细密,十分地仔细。
花开花落,玉仙待人温温和和的,与农村里的许多媳妇、大婶交上了朋友。时常,这个推门送两把卖剩的波菜,那个进来递几个剩下的苹果,都问寒问暖的,铺子里还是蛮热闹的。
小兰的家离县城有二十里,她在村上开了一家裁缝铺。小兰找的对象在一个机关大院里。恰巧这个对象与玉仙后来的丈夫也在一个大院里,小兰搓合这小伙子与玉仙谈了起来。玉仙成了家。
找了一个有工作的对象,玉仙还是很有面子。
玉仙拿起了心劲,要把家里弄得葱葱绿绿的。
但,丈夫家房子破烂、仄逼,还有一个七十多岁老迈的父亲,也算很寒碜了。他在单位上做文秘工作,没日没夜地在加班。玉仙早上在铺子里忙得团团转,中午还要赶快回家忙上忙下地给老人做一顿热饭,然后急三火四地往铺子里赶。晚上回家,又要在灯光下摆开一大溜盆子水桶,给一家人洗洗刷刷;或者要打着手电,到泉边淘洗粮食,第二天还要背到磨房里去磨成面。
但,这些,她都乐意。
街坊人说:“玉仙过了门,这家人身上穿得干净了,老人家脸上也红润了。”
听这,丈夫心里喜滋滋的。
儿子很调皮,好好不学习,偷偷上网吧,急死了她。她要黑灯瞎火地打上手电,急争火火地挨个网吧去找。丈夫为了前途,常在单位上熬夜写材料,不回来。
玉仙,在娘家婆家、家里家外,来来往往忙的团团转。
为了小弟能娶上媳妇,玉仙今天拿几斤苹果上她家的门,明天用布条给做个枕头,后天做好吃的拿一些给她家大人,针来针去地感动了那姑娘,婚事终于成了。大弟有手艺,成家后与媳妇一起开了一家修理地下水管道的铺子。二弟也千辛万苦地找到了对象,在建筑工地上泥瓦活干得很好。两个弟弟单另立起了门户,玉仙舒了口长气。
亲戚们都说:“看那玉仙,把她父母和兄弟们吃钱的,养女儿就要养这样的。”吃钱,就是特别关心和操心的意思。
丈夫是个书呆子,社会上交了一帮爱好写作的狐朋狗友,不是天天晚上串门去谝什么散文诗歌的,就是三更半夜地聚在一起打牌喝酒,觉得很拉风。玉仙呢,社会上的事情与丈夫说不到一起,很孤独,也就交了一些街坊上家境半斤八两差不多的媳妇和大娘,常邀她们到家里来做饭聚餐。这时,她是最开心的。
她的心,始终在农村人这边。
城里人,文化人,都很清高,油和水合不到一块儿,玉仙常兀自这样想。
三十来岁的时候,丈夫的心正野着呢,玉仙与丈夫想的不一样,一说话就碰瓷,来来往往的是两路人。玉仙觉得还是父母那边的好,油盐酱醋、穿衣做饭的话题很贴心,与干力气活儿的兄弟们说得来。丈夫常揶揄她:“你这是还没有从原生家里走出来,有恋父情结啊。你看看,你在社会上交的都是什么人啊,什么档次!”
丈夫嫌她低俗,没啥文化品位。
家里,有时进门一把火,出门一把锁,玉仙觉得很冷清。
过去,爹是家长,常训斥她;现在,这臭秀才丈夫冷落她,玉仙着实气恼。
可,在家里,丈夫这小秀才除了能弄个字画来,真是个孽障汉,其他的就不行了,尽掉链子。
玉仙夫家原来在街坊上很孽障,房子塌七漏八、破破烂烂的不说,楼下还是人家的,他一筹莫展。玉仙呢,硬是让老爹掌管了几年丈夫的工资,攒了一些,后让那边的几个兄弟帮忙,文武兼施一统了江山,翻修了破房子,在街坊上算是打了一个翻身仗。
这真是,秀才遇着兵,兵厉害。白娘子比许仙,有能耐。
这下,丈夫算是蔫了,认怂了。
一日晚饭间,丈夫说,今晚我要喝两盅,给你敬个酒。
玉仙疑惑。
丈夫端起酒杯:“这第一盅酒,我要敬你,帮我把老父亲照顾好了,是个好媳妇。”
她哼地一声:“你一天尽往外面跑,我不管,谁管啊。”
“这第二盅酒,我要敬你,帮我理好了家财,翻修了房子,咱家在街坊上翻了个身。以前还瞧不起你呢,给你陪个罪。”
她举起杯子:“你是个耙耙,我是个匣匣,愧你还是文化人,滴水可以穿石呢。”
“这第三盅酒,我要敬你,给我生了一儿一女,我是糊里糊涂地在过日子,而你却不知不觉间把他们带大了,给你甩了锅,辛苦哦。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她乜斜一眼:“你就是个浪荡子,拎不清。这下,该明白了吧?”
这晚,两人你来我去的,第一次说了许多醉话。
丈夫第一次才感觉到,玉仙那婉尔一笑,是多么地好看。
玉仙呢,第一次感到了家的温馨,很舒心。她觉得,人生就要翻开新的一页了。
这天晚上,玉仙在梦中嘿嘿地笑了。她做了一个梦,两个人在明媚的阳光下一起看两个孩子趴在院里的石头桌子上在作作业。
搁一会儿,丈夫说,儿子咋不在了?是不是又进了网吧。他飞奔出门。
又搁一会儿,变成了夜晚,女儿蹦蹦跳跳地进门,高兴地说:“妈,我考上了兰州的一所中学!”
“好,在外面好好学习,给妈妈争气!”
这晚,大院里,月色温柔如水。
作者简介:知否,甘肃省作家协会、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甘南州政协理论研究室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