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二月,我家园中的杏花开了。
蜜蜂在杏花上,尽情地忙碌着,它们专心采着蜜。嗡嗡的声音,把杏花和我,都吵晕了。瞅着树上的粉云般的杏花和起起落落的蜜蜂,我忽然想到了一个贴切的字眼:吻!蜜蜂在吻杏花,杏花在吻蜜蜂。这是一对春天的恋人。蜜蜂热切的吻,使杏花灿若明霞,喜笑颜开。杏花之吻,使蜜蜂激情澎湃,欢舞不停。杏花蜜蜂的爱情,醉了家乡的春。
杏树下半部分,花儿又大又多,一枝上排着七八朵,整个下面几百朵花儿了!
因为下面暖和。围墙,楼房,板房,围成了一个温暖的圈子。这个圈子使它们躲过了清晨夜间的凛冽寒凉。多半的寒冻,都凝在了上面。上面的花蕾被寒气包围着,瑟瑟作响,它们实在不敢脱掉厚笨的棉衣,换上好看轻便的单衫。它们害怕那些说下就下的鹅毛春雪,害怕春雪要了它们的命。
杏树的上面,百分之十的花,战战兢兢地开了。百分之九十的还是紧紧卷着的苞,那不惧寒冷的十几朵杏花,悄然打开了,在树尖上幸福地笑着。
多数红苞盼着寒气散尽,等着春来的感觉,等着能够大笑的时刻。
密集的红苞呼喊着,比赛着,跑向春天。挣红的脸,像喝醉了酒的人。杏树的血液在周身澎湃吧?若不然,杏枝怎么会通红通红呢?
那些杏花笑盈盈粉嘟嘟。像婴儿的脸。像一阵阵少女的笑。
一切都醉了,风醉了,摇摇晃晃。蜜蜂醉了,乱碰乱撞。一只从没见过的大肥蜂,举着绣花针那么长的针,扎一下这朵,刺一下那朵。有时候它扑到一朵红苞上去了,发现蜜罐盖着盖子,吸不到蜜,就笨笨地调转身子,嗡嗡地唱着,找开得最欢的花去了。这个奇怪的胖子,从哪儿来呢?谁告诉它,我家的杏花开了呢?难道它整天在空中转悠,观察花开的讯息?我想:准是杏花报信儿了,告诉小鸟了,小鸟啾啾起来了,消息就传开了!
杏花忙着点头眨眼,张大嘴巴,用独特的语言,和宾客交流着。捧着盛满金色花粉的碗盏,让客人尽情品尝。
花儿的本事不一般啊。
它吐露芬芳,它产生花粉,它向四海之内的蜂蝶报信,那些护花使者,二话不言,不远万里,纷纷前来。我的思绪飞扬起来了,心想:这些艳美的杏花,是老杏树的子女吧?花间忙碌的蜜蜂,是那群嬉戏打闹的少年吧?那么,老一辈的杏花和蜜蜂哪儿去了?它们的魂魄常来这里吗?它们来了就兴奋地唱歌吗?
一直记得,在通往丰迭新区的山坡上,长着一些酷似杏树的树,年年挂一树白花,把死气沉沉的山峦激活了!
那些长在沙石堆里的野树,低矮,且不被人注意,它的树形和花色,酷似杏树。
春天是不会漏掉一寸土地,轻视一株植物的。那些被遗忘了整整一冬的草木,那些不惹人注意的野树,侧耳倾听着春天的脚步。如今,它们听到了。它们窃窃私语,互相传话:春天走到沙川坝了!春天走到杜坝川了!春天走到丰迭新区了!于是,沙川坝,杜坝川,丰迭新区一起醒来了,伸起了懒腰,打起长长的呵欠,把藏在心里的红花绿叶,把绚丽的宝贝,都捧出来了,于是,山川河坝开始红红绿绿起来了。那些新鲜娇嫩的花叶,把灰色的残冬挤得没一点影子了。
谁说春天只青睐江南水乡,谁说北国只有雪花飘飘。你看,北国的春天,多么热烈潇洒,多么明媚鲜艳,多么丰富多彩。
记忆中,最盛大的一树杏花,开在313国道旁边,开在我的村庄边上。
那棵杏树,太大了。站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它火焰一样的树冠,它在村庄上空腾起一团云彩,它惊人的艳丽,打扮了我的童年时光。它把家乡的单调沉寂打破了。它把家乡撩拨得豪放起来,它是变成了游子的乡愁,飘扬在世界各地。
可以修几间房的一块地,被那棵老杏树占满了。那么大的地,就此废掉了,啥也不长了。杏树太发旺了,它把每一缕阳光都过滤掉了,把每一滴雨水都挡掉了。土地不见阳光,不见雨水,怎么长东西呀?
我知道,那棵杏树是那个倔老汉栽的。不知什么缘故,我怎么也忘不掉那个倔老汉。他的两大爱好让我好奇得不得了。一是他爱长烟锅。像带着一件宝贝似的,时刻不离。那褐黄的烟杆,和他的牙一个颜色。他的手把它摩挲得锃光瓦亮,能当镜子用了。我喜欢接近倔老汉,一有机会就玩他的长烟杆。看他高兴了,就拿过烟锅当枪耍。二是,他爱开玩笑。他在一个个玩笑中,把生活中的破烦,化解掉了。他常对旁人说:“老婆子重要啊!她要干活,要伺候我。没有她,一盘磨就不转了!”听着倔老汉的坦荡的闲谈,看着他笃定满足的神态,我暗暗发誓:长大了,要像他一样,做一个在破烦里找乐趣的人。
我多么羡慕他的开朗坦荡啊!多么羡慕他的大丈夫气派啊!
杏子黄了的时候,老婆子连背带提,到城里去卖。倔老汉要做的事情就是:提前找一个行事大方不扣不啬的人,候在老婆子必经的地方。专门说:“杏儿大!卖得快!能卖个好价钱!”他和老婆子听了,眉开眼笑,脸上开满了杏花。老婆子抓一掬杏子,塞给说吉利话的人,以示感谢。
我吃过他家的杏。那种稀罕的香味,至今想起,还萦绕在齿颊之间。
杏花燃烧的样子,杏子好吃的滋味,刻在心里了。那棵杏树和村人,竟成了我化不开的心结。一想起家乡,最先浮出脑海的画面,一定是那棵火焰般燃烧的老杏树,还有杏树下乐呵呵过日子的乡里乡亲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