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细雨缠绵,雨滴用一种暗藏在风中的讯息,轻轻叩响大地。季节的流转,从来都是不着痕迹。仿佛在南门街角转弯处,蓦然遇见了久违的朋友,仍是一场极为寻常的相遇,却因心底绵密如网的情愫,引得心花怒放。
白龙江畔,燕子低飞。三月的风,柔柔地拂过藏乡江南,曾几何时已悄然将烟柳染绿。站在广坝的堤岸上,看龙江之水滚滚东流。江石密布,丝草招摇。远山承一袭云带,微微颔首。这是一场密谋,一场与花事息息相关的密谋……
崖畔迎春
林间空气洁净如洗,春鸟婉转的歌喉此起彼伏。迎春花在东山向阳的山梁、崖畔,还有高高低低的斜坡上璀璨了一地金黄。星星点点的小花浅唱低吟,枝条柔软低垂,那匍匐在地的谦卑里,却隐含着不为人知的幸福。爱,有千万种姿态,把自己低到尘埃里,尽情地倾吐芬芳,把积蓄了一冬的勇气尽数挥洒,也不问你是否为这一刻的美丽驻足停留片刻?缘来缘去,所有的聚散皆有定数。活着,那怕卑微如许,也蓬蓬勃勃活出令别人羡慕的样子。
勤劳精干的东山人,把转灯文化妥帖地写进故事里,剪在红纸上,贴在灯笼外,踩在脚板下,嵌进田野广袤的胸膛——“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族群记忆,并不是神奇的遗传基因密码,而是岁岁年年锣鼓不息的欢腾,还有铭刻进骨子里的转灯初衷。原以为,转灯节离我隔山隔水,甚至是隔着千山万水,而这个春寒料峭日子,却有缘分的舟楫载我走进东山,触摸这一组组深奥的文明密码。
“一呼千里,二呼万里……”呼天唤地,呼唤游走世间的诸路善神,为这片古老而贫瘠的土地遍布雨露恩泽,为历经坎坷却依然勤苦坚强的山民迎福纳祥。春雪纷飞,曲径萦回。只为解开一个秘密,一个流传千百年的秘密,灯起何时,灯兴何时啊?山峦缄默,村树无语。冰鼎先生与我走进梵严古寺,不仅仅只为了探求谜底,更是为了找寻确凿的证据,以核实这种种猜测背后那唯一正确的答案。冰鼎先生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镜片后的眼睛犀利而睿智,《永垂不朽》碑里深藏的玄机,如今却被他破解了:“呵呵,可不就是唐代贞观年间吗?”那一刻,我们都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欣喜,那绵延千年薪火相传的转灯啊,老祖先的伏笔设得是真真叫好:“迎春花,也叫看灯花!”繁花万簇,终归沉寂,而文化给人的震撼竟是如此酣畅淋漓。看灯花啊看灯花,原来你才是洗净铅华后,那一片灯火阑珊里百看不厌的文章!
陌上桃花
窗外,是连绵不绝的山脉,群峰静默,山色空濛。山的雄宏伟岸自不必说,像一个个性格刚毅沉稳的汉子,眉头紧锁,暗地思忖。舟曲的村村寨寨,就这样静静地依偎在大山的褶皱里,静谧,安详。
红尘陌上,桃红柳绿。
就是那一阵了无寒意的风,温柔地泅渡了长江,又一路向北,悠悠地吹拂。长风万里,仿佛在一夜之间,所有的桃花都苏醒了。粉嘟嘟的花朵,一丛丛、一团团,盛开在山麓的村庄里、河边的磨坊外,更有万树繁花点缀在古老的石墙旁,给返青的田陌画上了浓淡相宜的精致妆容。
最喜陌上花开时。山的骄傲与凌厉被花朵柔媚的眼神一丝丝滤去,一下子变得温文尔雅,不信你看大山的脸上,此刻也是笑容满面喜气盈盈。其实,世界上最美的风景不是英气逼人,而是英气内敛后的那一缕温柔和优雅。
桃花,与女子的柔情有万千的关联。你看那花影下优美的朵迪舞,姑娘们摇响马铃腾挪脚步,婉转的歌声向我们诉说的是先祖开天辟地的传说;而她们手拉手围一个绚丽的圆圈,则是诠释生死轮回的永恒。山的雄伟,水的浩渺,这青山绿水间出落的女儿家,竟有着花仙子般的娇柔曼妙。不必苦苦追问花的前世有着怎样的美丽,所幸今生我们还可以这样美好地邂逅!在遥远的藏乡小江南采花、赏花,将所有的红尘眷恋都轻轻卸下,沐浴舟曲这一径花香,安享岁月静好里的富强文明、和谐幸福。花开之际,亦是梦圆之时。
檐下李花
传说,那里原本有十二棵李子树,所以给那个遗世孤独的藏寨取名李子坪,而居住在白龙江上游的藏胞们却将舟曲山后地区统称“拉巴”,意为“南边的人”。多么有幸能够成为藏乡江南之南的人,骨子里的优雅和细腻正好可以通过朵迪舞和织锦带漫漫倾泻出来。
穿行在山林峡谷中的拉姆和卓玛,没有被日复一日的劳作磨去灵气,反而在风雨中出落得愈发俊俏聪慧。花开无语,芳华粲然。檐下的李子花散散淡淡,花影疏落有致,将尘世里的喧嚣静静积淀下来。她们坐在花树下,将一些花瓣、草叶、窗棂、渔网、犁铧、箭镞、城垛和变形的篆体“福”“寿”“囍”字的图案织进花色鲜艳的锦带里。梭子来回游走,五彩丝线腾起阵阵细浪,灵巧的十指如有神力,在不停变幻的经纬线上娴熟地操作着,对称、分割、重叠、连续、组合,把跳跃的图案定格在眼前的织品上。此时,织锦女子心中的山水,即是你眼底的风景。
榻板檐下,李花粉白。
锦带,是一段芳华,亦是如诗的风景凝固在岁月深处的影子。不管是三道、五道,还是九道联织,都是织女心湖泛起的层层涟漪。风起,鱼翔,清澈的湖底水草油油招摇,那一枚枚光滑透亮的卵石之上,必然回响着爱情繁密的跫音。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隔着千山万水,而是我织锦,你研磨,你洗笔的墨池里永远都开不出一朵五彩的心莲。
天边菜花
佐瑞姑娘的鸟子靴,踩化了白龙江上游那斑斑驳驳的积雪。杜鹃声声里,山绿了,水清了。金黄的油菜花从遥远的天际铺展开来,一路芳香随风荡漾。多想划动一叶小舟,在花海里随波起伏。
不论是前世的乡愁,还是今生的约定,我相信花香就是蜜蜂留给浮世的郑重承诺。花开,花谢,原本是一场相聚,一场离散。那些看过的风景,还有那些爱过的人,只在旧梦里流转。一株油菜花,一株有着思想深度的油菜花,它的梦想没有人去解读,只是那一声轻轻的太息却被我捕捉到……乍喜乍悲的背后,是花朵孕育果实的代价。倘若,生来就不曾彷徨不曾叹息,也不曾惆怅不曾寂寞,生命的底色怎会闪耀出金灿灿的光芒?
远嫁岷州的佐瑞,频频回首的倩影。像一枚离开大树的叶子,穿上鸟子靴选择远行,选择嫁进另一处深宅大院,不管内心愿不愿意,故乡的油菜花只能以旧梦的名义掩埋在心底浓浓的乡愁里。是啊,谁喜欢离开父母离开故土去那么遥远的远方?那怕是一片霜染的红叶,也是渴望躺在母树下,看蚁群如何将自己一点点埋进土里,完成一场宿命里约定的轮回。孤独的左瑞,在异乡深深的庭院里顾影徘徊,一个个苍茫的日子,得用多少思念来温暖?
云外梨花
仿佛一夜之间,那棵树就被云天之外纷纷飞来的雪花染白了枝头。清风徐来,花香也一波波向四周弥漫,我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大自然总是以这样细微的节拍唤醒一些尘封的记忆。暗香浮动,花儿用自己独有的方式诉说着,一个遥远的迁徙故事。
那迁徙,史称吐蕃东征。
山木点翠,野花遍野。东征将士离开故土藏南的时候,正是梨花盛开的季节。放下依恋和不舍,抛掉离愁与别恨,马蹄声声腾挪着滚滚黄尘!刀光剑影,杀伐决断。我不知道每一场战争的背后,究竟有多少正义的考量?敌是人,我也是人,而在战场上却没有个体的人,只有两个不同的阵营,或你死,或我亡。历史就这样一遍遍演绎着血雨腥风的故事,作为王朝更迭的代价。
“英雄将士出战时,威风凛凛似勇士。
象拉火炮和士兵,马拉跑车和骑兵。
铺天战神齐呐喊,盖地将士摆阵式。
大鹏青鸟来助战,老虎狮子打先锋。
将官出手斩妖魔,士兵弓放丧妖箭。
我军声威冲阵前,敌方如鼠忙逃窜。
达拉拉,达拉拉,敌方如鼠忙逃窜。”
在白龙江上游的巴寨沟、赛尔布和阿吉坡等地,至今仍有狂野雄壮的摆阵舞流传至今。原本是吐蕃将士鼓舞士气的仪式,也是打败敌人的实用阵型,现在依然以原生态舞蹈的形式被豪气英英的上河男子演绎着。领头的长者神情肃穆,他清清嗓子然后高声诵读诗文,众人立即呼应。随着“呦嘿、呦嘿”的呐喊声,他们左手叉腰,右手紧握斧钺剑戟,抖动双肩踏歌起舞。
梨花纷纷,还似当年离开故土的情景,只是没有叮咛,没有送别,也没有断肠的离绪在心底幽幽缠绕。花开花落,鸟飞鱼游,藏南林芝温润的气候与桓水之畔何其相似!祖先的选择成就了舟曲藏族缤纷多彩的文化特质:游牧的浪漫和豁达,农耕的坚韧淳朴,还有中原汉族和氐羌外族的一些智慧也被悄然融进了我们的血脉,使舟曲文化绽现出自信、开放、包容、多元的姿态。
烟笼桓水,雾锁翠峰。渴望在最深的红尘里,与你重逢。撑一把纸伞,行走在水墨洇染的藏乡江南,深深庭院锁得住葱茏花木,却锁不住满园春色。阶前新绿细细吐蕊,万树千花锦绣花开舟曲,仍是在心底一遍遍默念:愿繁花如梦,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