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团扇遮面，芙蓉半掩。

 船声，灯影。桨头涟漪汩汩，难诉江淮泛黄的往事。

 一篙柔水，一篙细浪，烟雨润泽了诗心。秦淮河畔捣衣声，声声敲打着旧梦，像粉白山墙上爬满斑驳苔痕，深深浅浅，锁住了时光。

 一声鸟鸣，满街的洮州话，撞碎一地挥不去的乡音；一曲茉莉花，裹挟了乡愁，应知先祖来自江南。

 西风烈烈，前世里的吴侬软语，因失去水分而变得坚硬。

 七百年，铜铸成了钟，人封成了神。

 徐达、常遇春、李文忠等曾经在洮州卫弯弓戍边的将领，如今已雕成塑像，与他们的随军家属一起成为护佑洮州百姓的十八位龙神。

 应天府，纻丝巷。纵是反剪双手，移民辗转千里，也没有忘记自己的来处。

 南京，南京，流淌在血脉里的故乡，谁能轻易忘了？ 

2

 云在天上写诗，风在花间写诗，而我在种满青稞的田坎上想你！

 想你的眼睛，如鱼儿在湖底沉思，宜动，宜静，宜沉默不语？

 青稞灌浆，洮州的油菜花也开到了尾声。

 我摘来青穗，蒸熟，揉搓，脱壳，然后在石磨上碾拉成条，拌上青盐、香菜、辣子油。爱人啊，快回家吃碗青青麦索！

 临潭的潭，如此宁静，远游的爱人胡不归？

 洮州花儿漫上了山坡，梯田捧出洁净硕大的洋芋。花儿无穷的意蕴里，洋芋蒸菜，冒着热气，调上了菜油炝香的野葱花。爱人啊，快回家吃碗洋芋擦擦！

 临潭的潭，清澈如镜，青塘驿站黏住了你的脚步。

 不问河曲宝骥，换下多少江南的云雾茶？

 爱人啊，我只要一块粗枝大叶的茯砖，煮一碗奶茶陪着你。 

3

 前世，我是一个莲步轻移的洮州女子吗？

 打散长发，在冶木河洗头、濯足；提起裙摆，在林木茂盛的香子沟奔跑、撒欢。

 冶海天池，好大一面镜子！

 拿一柄雕花的木樨梳子，亦可照花前后镜，人比花娇美。

 采野花、摘鹿角菜，把一朵紫红的芍药插入云鬓。鬓前半月形的银饰，是爱人给我倾其所有的馈赠。

 洗手，做一碗翠绿的洮州刺芥面，椒红，面绿，蒜汁香。或者倚在门前绣花，绣一对鸳鸯当枕头。身着宝蓝对襟长衫，脚蹬凤头绣花鞋，回眸一笑，蓝天也醉。

 自从仁宗皇上的爱妃麻娘娘，为洮州大地增添了无限荣光与骄傲，洮州女子都喜欢被人唤一声“娘娘”，要不就“尕娘娘”吧。

 皇上爱的，百姓也爱。 

4

 月光下，一棵开花的树，从洮州女子的绣品里复活。

 一同复活的，还有一幅盛唐图景：诗人侍坐，剑客高歌，葡萄美酒与丝竹弹拨，洮州边塞石堡城的修筑，几欲使唐人欢呼雀跃！

 横刀立马，醉卧沙场。吐蕃与唐王朝在此征战经年不休。

 是谁把刀光剑影和鼓角争鸣，把所有的喧嚣与肃杀统统刻在了石碑上？一座《石堡战楼颂碑》，诉尽了悲欢。

 那传说中文辞华美、书法遒劲、雕工精良的碑刻，如今却静静地躺在了美国纽约博物馆。一个传道士，于一百年前，从洮河岸边的阳坝古城偷走了它。

 风樯阵马，金相玉质。凭谁论，西风古道上还有哪一篇文章，堪把洮州写得如此恣肆磅礴？

 古卷里，那个挥毫抒写的人，给洮州留下的文脉，源远流长。 

5

 独坐城堞，看夕阳西下。

 吐谷浑策马扬鞭的身影，消失在身后茫茫的夜色。

 想当年，长风鼙鼓，铁衣金甲。鲜卑族慕容氏，曾在这里角弓持弦，垒土为城。

 千年风尘，掩去多少兵燹离乱？

 古老洮州，历尽多少雨打风吹？

 牛头城，依然挺立在洮州大地上，看苍茫大地浮浮沉沉。

 鹰啊，请替我记住马蹄下不死的灵魂。

 风啊，请替我擦干那些倚门远望的眼泪。

 牛头城下，转身，便是一片如梦的花海。 

6

 烟雨迷蒙，如一段愁绪，欲说，还休。

 莲花山，或者西崆峒，长呼你的乳名，那些久别重逢的古老传说，在庙宇的飞檐上相拥而泣。

 广成子云游海内外，羽化于此。

 彭祖参禅修炼，八百年不死。

 洮州先民凿石铺路，砌砖修庙，让钟鸣磬吟在山林沟壑中绵延了千年。

 那些泥塑彩绘与精美的壁画，是流淌在时光深处的美。斯人已去，是谁把魏晋南北朝，与隋唐古风一同装入龛窟，给后世留下不朽的艺术？ 

7

 书生握卷，于月下吟诗。而你，一个明眸皓齿的古典女子，长弦短歌唱尽多少洮州人独特的心路历程？

 洮州卫城，大唐的门户。几番金戈铁马，演绎成书写在大地上的一部经典、一首歌？

 雨天读书，晴天侍弄稼穑。把一种踏实、勤勉、既来之则安之的情怀，融进骨血。

 裹着青草味，从洋芋、青稞、蚕豆丰腴的心愿，走进大雪纷飞的院落。炉火熊熊，土炕正暖，多少疲惫与辛酸在莹莹灯火里卸下。

 游牧文化的野性蓬勃，中原文化的质朴守拙，滋养了洮州人生生不息的多元文化气质。

 花开花落，赏读书生留给洮州卫的断章残句。情深情浅，耕读传家的执著，浓不过烽火台下一声悦耳的鸟鸣。 

8

 清明过后，草木勃发。

 远山衔一曲天籁，冶木河水腾起碎银，于柔风里浅吟低唱，丰盈一川如画的夙愿。

 春深处，花香裹着翠微。

 十里睡佛，原本就不是涅槃的佛祖。多么愿意相信，先祖唃厮啰劳累半世，终于醉卧在洮州的绿水青山里。

 多少刀光剑影，在鲜衣怒马的尘埃里隐入时光，马放南山，刀枪入库。无尽的征战，画上句号。

 一千年，一万年，也无需唤醒沉睡的他。 

9

 “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就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在洮州，随处可见这样的善意和通透。

 今夜，掬一汪月光，把清澈的相思种进你炯炯的目光。缘生缘灭，在铿锵的誓言里，探寻诗经里溢出的芬芳。

 雁阵归来，桃花依旧。

 春鸟唤醒花魂，声声清韵染绿了古战、新城和冶力关。阳光镀金，万顷梯田于旧梦里醒来，层层叠叠，滔滔碧浪堆砌一个又一个久远的故事。

 洮州，一幅阳光用金汁银粉绘就的唐卡，是大地精美绝伦的画作！多一分轻奢，少一分朴拙，让汹涌而至的幸福一一归位。

 躺在清凉的牛头城下，撷一朵禅意的云。

 白云出岫，青稞美酒芬芳了四野。谁在月下荷锄而归，龙碗摆开，誓与谪仙一醉不起？

 曲桑卓玛，女，藏族，又名赵桂芳，甘肃省舟曲县曲告纳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七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现供职于舟曲县文化馆，《舟曲文艺》期刊主编。有散文诗作品发表于《散文诗》《草原》《格桑花》等刊物，作品入选《2020中国年度作品·散文诗》等选本。出版个人散文集《坐看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