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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仙作品《九十九眼泉水的前世今生》

发布时间:2022-09-01 10:42:29 来源: 心在舟曲 作者: 点击:

从母亲同龄的老人只言片语中,我可以清晰地憶测到母亲与西关泉所有的过往:童年草丛中捡鸭蛋,少年潭边洗衣看落花逐水,十六岁一身桃红缎袄满头银饰被几个舅舅从北街衙门边娘家送嫁到西街楼子旁夫家。

从此,母亲的三餐四季开始了与西关泉密不可分的生活,洗衣做饭抚育儿女……

西街西关自古就依傍在鸭子潭边,西城门外是西关门里是西街,两村百姓依赖着这眼泉水代代相承,过着他们平静的烟火人生。也因此,后来人们渐渐把鸭子潭叫开了西关泉。

母亲日常的生活大抵不外乎这样的轨迹:鸡鸣即起,梳洗后在晨曦中去泉边挑水,挑满一大缸水后,就开始了洒扫庭屋,擦抹桌椅,烧水煮茶……日子几乎就是围绕着西关泉年年岁岁地过,不仅仅她这样,大多数泉城人家都这样一成不变地过。

母亲新的生活,有赖于良好的家教和泉水的助力过得很是惬意,家里窗明几净,家人干净整洁。然后随俗在某个特别的日子里,去泉眼东边的水神爷庙里恭敬地奉上香火,感谢水神爷赐与的恩泽惠及自己的生活。

在破四旧的风潮中,西街楼子、西城门和城楼连带着横亘南北的城墙在尘土飞扬中被拆毁,断木残砖被城墙根下的众人哄抢一空。在旧城改造中,南城门、东门一样被毁,连接的城墙陆续遭到了破坏,只留下北门、一截北城墙和北水门的遗迹。这些残存的古城附属建筑在以后的日子里也逐渐被侵蚀,现在只留下北城门作为文物被保护下来。

据说城墙上的古砖可以挡煞防灾,附近很多人家里就保存一两块以备不时之需。我记得前几年家里大水缸下还有一块,大概40*60公分,很沉也很结实,摔了几次竟然丝毫无损。母亲说,古时候的人做事实在不糊弄人。

那次拆城事件,没有影响到西关泉,但是,西关泉周围渐渐没有了旧时生机。

“吃食堂”、“农业学大寨”、“生产队里挣工分”、“大炼钢铁”、“批斗会”,这些与那个特定年代关联的专有名词,只留在母亲那一代人的口述中,如同现在“QQ”、“二维码”“网友”、“微信”一样只是时代的烙印。可是文革时期对舟曲古城以及附着在古城周遭的九十九眼泉的破坏却是致命的。鸭子潭边的水神爷庙被捣毁,捣毁的同时,摧毁的是泉城人家对泉水以及自然界发自内心的敬畏与保护理念。人们在喊着消灭牛鬼蛇神的口号声中,破除了对养育了自己的这些林林总总近百眼之多的泉水的感恩心和敬畏心。于是,泉之殇无可避免地开始了。

之后,我家被迫迁移出城,母亲与西关泉的因缘也随之中断……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随着文革纠错政策的落实,“四类分子”迁移户被允许回迁县城,我家也在七九年初春搬回来,在西街旧居中安顿下来。街坊邻居见了母亲各种热情的问候,我拽着她的衣角跟进跟出,完全是环境骤变下惊惶不安的小兽。母亲与亲戚邻居发小乍见之欢中少不了感叹世事变迁。

“城楼拆了,城墙没了,河坝里泉眼前水神爷庙没了,泉也小了……”

四、五岁的我猜不出她的情绪,就记得她喃喃低语时别样的神情。出身于那时所谓的“商户”人家的唯一的女儿,年少时受尽外婆和三个舅舅们万千宠爱呵护、茶饭女红拔尖的母亲,在文革中背负着来自娘家夫家两家成分高的枷锁,迁移到黑峪沟,几年颠沛后又回迁到她生长地,世事变换家庭变故,重重困苦抹不去她心心念念的宝地——鸭子潭,以及那些陪伴了她半世人生的泉。

十年后回来时,她已人到中年家破人亡,所有与泉城泉水相关的往日情怀,跟西关泉一道,被人世的变故随意改变了模样!

回城的我,用乡野间没见过太多世面的眼睛,懵懵懂懂地打量陌生的一切,不安又好奇。

四五岁的孩子,正是对世界满是新奇年龄。那时整天跟着年纪相仿的堂姐四处疯跑,探索着对我来说这个陌生的世界。从最东头的粮站跑到最西头的机修厂,从河南后坝跑到三眼峪老鸹沟。除非饿了绝不着家,渴了么,就随手掬起随处可见的泉水喝个痛快。没有那么多不饮生水的禁忌,也从来没想过喝出什么毛病来。入口是甘甜凛冽,洗脸是润泽滑爽。跑的地方多了,就是奇怪这城里怎么有那么多水从地底下冒出来。

先是去西关泉边玩水。最先亲眼所见的西关泉,西边是电站和农机场的围墙;北面高土坎上长着枸杞酸枣和众多不知名的灌木杂草,上面有几棵榆钱树;东面是谁家菜园,菜园角的藤蔓上拴着或者挂着红布条,母亲说那就是旧时水神庙的原址。南面是泉水流向白龙江的水道,旁边是西街西关人通往广坝大街的捷径。

西关泉在高坎下静静地涌着,清澈见底的水看不见翻冒的水花,偶尔有树叶落到上面被冲散时,才能知道泉眼在哪里。泉水被光滑的石条围砌,留着一隙流出去五六米拐进车站院墙。挑水的洗衣的淘菜的人来来往往,水上几只游鸭悠然地荡在水面上,不时将脖子潜入水下啄食水虾和菜叶。

我和堂姐就学着鸭子拨水的样子,用手掌在水中划呀划,一两分钟就被这水冰得刺骨的疼,忍不住了就放在嘴边哈着热气暖一下。湿了鞋湿了衣袖回家,母亲板着脸开训:

“又跑去耍水去了,女娃娃家凉水碰多了不好,你小心逗水逗出毛病老了关节疼……”,我总是不信,可后来天气变化时关节处没缘由地酸胀、腹凉时,才知道什么叫不听老人言,只是世间没有后悔药。

春天的时候,和小伙伴一起去车站院内玩。泉水流经的水渠边有两行柳树正露出来翠绿的柳眉,柳枝垂下来随春风拂摇,底下鸭子们欢快地游戏追逐,时不时扑腾拍打一下翅膀,冷不防溅我们一头一脸的水。我们折下柳枝拧成柳笛,嘀嘀嘀地吹彻院落。还捋成细长的柳锤锤,坐在岸边学钓鱼的模样,一边点着水,一边在嘴里唱着古老的舟曲民谣“燕儿燕儿喝水来,噙了泥巴磊窝来,磊好新窝孵小燕……”。

我一边唱着一边目光追随着双燕相逐的身影,急切的盼望夏天的到来。夏天来了,两只燕子身后就能有很多小燕追随,同时,我就可以捉水底下透明的水虾和水蚌放在玻璃瓶里去养。那东西不怎么好捞,水虾透明得与泉水混同一体,弯着腰藏在水底石子下时根本就找不到,只有屏息静气静静地等待它们游动时才能发现,捉到需要耐心和眼疾手快。水蚌就好捞多了,不怕泉水凉彻骨的话,随便抓一把水底泥沙出来仔细找,总会找出一两个透明的跟麻籽一样大小的河蚌。有好多个夏天,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暑假期间捞河蚌捉水虾养,天天给换新鲜的泉水,放在太阳底下看河蚌张开壳,看水虾两个小小的黑眼睛前拖着长须游,最后不动了就倒掉。母亲看到了总说我在造孽,说那些生命只有在流动的泉水中才会活的长,死水脏水里就不活。

“看水好不好,就看水里有没有水虾!”母亲说。从挑回家的水缸里舀水,偶尔带着这种虾,习以为常,做饭烧水没人会嫌脏去捞出来。

即便泉城人说夏天水亲,可夏天的泉水也不会玩的舒心,那种彻骨的冰凉、凉的骨头里痛麻的感觉总归不会是享受,而且母亲总是制止我跟其他孩子一样脱了鞋去水里乱蹦,怕会影响女孩儿将来的身体健康。

冬季帮着大人洗衣洗菜,手没入水里,却有丝丝温暖感,尽管泉水边石头上挂着冰柱冰壳。

那时候,常常穿过十字街头去旧时被叫做“上河坝”“衙门上”的北街一带的舅家,也就是泥石流之前的邮政局、电信局一带和公检法、武装部所在地。

去大舅家要经过一条黑巷道,巷道的尽头豁然洞开,很有年代感的下院泥墙外,大青石的石缝间汩汩滔滔流出来的是供北街东街人共用的东街泉。

如果说西关泉流的静而缓的话,东街泉就流的激越。泉水从石缝中冲出来,欢快地冲向几步之遥的溪流里一起冲下寺门嘴与白龙江汇合。两个泉犹如东西相望的连理枝,一个静如处子,一个动如脱兔,在千家万户的屋舍地底下,丝丝缕缕的水脉沟通着,剪不断彼此的纠葛。

西关泉供养着西关西街人,东街泉滋养着北街东街人。两泉水量丰沛不分伯仲。西关泉一带地势平缓,因而水流缓慢,积成一渠很大的溪流。东街泉一带地靠近穿城而过的、从三眼峪流经的溪水,地势有坡度因此积不了水域大点的径流,但是泉水流量足够大,一样的甘甜凛冽,一样的冬暖夏凉,一样的四季不竭,一样的泽被生灵。

东街泉边,也是西固人烟火人生的集中展现平台。来来去去挑水涤衣洗菜的男男女女,老幼大众,演绎着世代生老病死、喜怒哀乐的人生。平凡的生活,宁谧的天地,不知山外世界是怎样的风起云涌,只守着四围山色中有如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大舅家的小表姐常常牵着我去泉边洗衣淘菜。或许人类进化的源头确实是从水中某种生物为开端,天性中就特别亲近水。每每到了清澈见底的泉水边,我就被某种潜意识驱动着去玩水,浑然不记得多少次湿了鞋子裤腿衣袖去挨母亲那严厉的训诫,听训或挨巴掌的时候,心里却是心花灿灿。跟犯错了挨教训的懊恼愤慨犹如云泥之别。

孩童时的我,爱煞了与泉相关的一切。多少年过去了,这种依恋越积越厚重。我想当然的认为,九十九眼泉滋养出来的每一个舟曲人,都有着这种对泉水的爱,无关物欲,无关风月。

三舅家却住在被母亲常常习惯性的叫“上河坝”的一个院落里,与以前的公安局法院隔着不大不小的河沟。往北三四十步就是旧时西固城仅有的两个水门之一——北水门。西北方向折过上街百步就是北城门——现在仅存的西固古城门遗址处。

水门在8.8泥石流中被抹去了遗迹。可是,童年关于它的印记永不磨灭。两旁打磨规整的大石条整整齐齐地垒上去二丈高,采用穹顶相连接的构造法建成了拱形门洞,石条开始折半圆的地方,一个长约七八米、厚度有一尺的大石条搭在两旁石条柱上,构成上圆下方的门洞。门洞底下,从三眼峪流下来的山溪水,汇聚了园里水家的泉水,一路激流蜿蜒而下,从北水门流经北街东街,收纳了大大小小的泉流冲出南水门,在隍庙山寺门嘴西侧与白龙江汇合。

北水门门洞的西石墙下,居然也冒着不小的一眼泉,也是清澈的水质,被石块沙石围成一个小潭。这眼压在石条下的泉水,就成了三舅家附近住户的供水水源。周围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你来挑水我去淘菜,在沟边踩出一条小道,而石条被经久的触摸打磨得溜光水滑,留了久远的人迹。

不仅仅只是石条下的这眼泉,顺着水沟两岸的地层,随处可见大小不一的泉水冒出来,小的静静地渗,大的汩汩地流。谁家洗衣的女人,依着自己的喜好随手用手刨一两下沙石就是一个小水潭,搬来个大石头就是搓衣板,“嚓-嚓-嚓-,哗”洗衣的主旋律,被溪流声伴奏着,间或女伴们的窃窃私语、轰然大笑,打破这生活气息浓郁的声律……那时很平常的生活,在九十九眼泉消亡的如今,却是可望而不可即。

我清晰的记得,北街木桥北,有条水渠引着这些泉水顺水沟西边而下,连接着一座水磨房,三舅母去磨面的时候,我常去帮着舅母张面袋。而小表姐就爬上凳子站在石磨旁往磨眼里一下一下地拨粮食颗粒……

三舅母磨的白面很白,做的手工面条很香,挑剔的母亲也常常给别人说“她三妗子茶饭好,做口吃的做的香……”三舅自小被优渥的生活惯出来讲究饮食的人,也常常和母亲闲话家常的时候,说三舅母“做吃的还差不多”。母亲就附和的同时,说“咱这里的水好么!”

那条穿城而过的溪水在八十年代蛮大的,夏天水势汹涌,冲走人没有悬念。离城远处被引去灌溉远近大大小小的农田菜园,近处引来打石磨,浣洗家什衣物。舟曲人,从来就不知道节水,因为他们从来就不缺水,而且是优质的水。

那时候,我几次好奇的问母亲修那水门是干啥呢,水里面又没法走。

“你懂啥?打仗的时候水门也和城门一样要关上,怕那边的人进来么……”

于是母亲就讲开“古经”——我们称之为故事的来了。她说——

公安局法院武装部那里,民国以前是衙门,关犯人拷教犯人的地方,牢房里黑洞洞的,没窗户,木门板上只留一个能递进去小碗的圆洞,她小的时候跟着外婆进去看过人时看到的。有时候拷教犯人的时候,打得犯人大声叫唤,她家都能听到,听了头发根子都立起来,吓人的很。

大舅家草房里有一块厚厚的木板,木板中有个圆洞,也就只有中号碗大小,母亲曾指给我看,就是拆除旧衙门监牢时被收拾来准备烧火的。四五岁时搞不懂什么叫衙门什么叫拷教犯人,后来明白了那块地方为什么叫“衙门上”,原来自古就是官衙所在地,后来顺延着就成了公检法武装部所在地。只是再厚重的历史,有时候也抵挡不了自然界的威力,2010年的8.8泥石流灾害,将这些历史陈迹顷刻间抹去。

她教会我们的是旧式富裕家庭传统的各种观念:姑娘家要精通茶饭手作,走路不能摇摇摆摆四处乱看,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不能张开口呲牙列嘴大笑,不能披头散发衣扣松散,反正要多烦腻就有多烦腻,而我却因为她灌输给我们的与长辈顶嘴即为不孝的思想无法反抗。

最乐于接受的却是与西关泉残留的水神庙有关。她不让我们糟踏那清澈可数水底虾仔的泉。说糟踏了泉水,水神就会不愿意,就会让人害眼病眼会瞎,还会吃饭呕吐肚子疼,并且拿熟知的真人真事做例子。这些说辞老是让我去泉边洗衣淘菜时,不由自主地、相当惴惴不安地频频回头看向泉边藤蔓上拴着红布条和落着香灰的地方,兼有异样的畏惧感。可笑年少时我爬树捣蜂巢追着草中蛇尾巴踩时可没有害怕过多少,也因此母亲总是防范我一不留神变成野丫头。

我被训导着,高度自觉地遵守她教给我的用水须知:

泉眼跟前挑水,下方洗干净点的菜,再下面洗泥土多的菜,接下面是洗帽子上衣外衣的地方,挨着的是洗裤子贴身线衣的,再就是冼鞋袜内裤,最下边是洗农具脏家什的地方。不准往泉眼的水里吐唾沫,不准往里面扔脏东西,不准违犯用水段位的规成……反正鸡零狗碎的规矩特多。

  最怪的是洗女人内裤的脏水一定要泼进圈厕里不能倒在水里泼到街上,要不然“会糟罪的!”

我就是奇怪,三十多年了,很多人很多事早已模糊在岁月深处,偏偏母亲教给我爱护水泉的这些条条框框竟然清晰如初。或许,这泉与水早就与祖辈的血脉一道遗传了某种神奇的基因密码在我的血液中骨子里。

开始用自己的目光透视西关泉边的众生与世相,我才发现,西街西关或更多的原居民其实都在遵循着那些泉水使用规则。即便在众人心目中的“活在人前头”的有一定权势地位的,洗衣洗菜时也自觉地各找划分的地段,很少有人越界犯规。他们在维护着泉城人家的教养和尊严,也保护着自然厚赐的这些神水。

曾经在冼衣的时候目睹了拿着仿真花束到泉眼处冲洗的一个女子,被群起而攻之的不谐场面。尽管认识,可衣着光鲜的她不管不顾下游洗菜的女人们,去冲击这几百年来的民规,被众人骂得狼狈不堪犹自胡搅蛮缠时,一种鄙夷就此而生。高贵也真的不是随便以自我优越感为魂强撑起来的,那是刻入骨子里的教养。有个妇女骂出她祖先白吃了泉水养出这么个没家教的人的话时,我忍不住出言说,她根本就不是这里人。没有地域黑,只是深知,打小没有那种长辈们耳提面命言传身教,真的做不到那种发自心底的保护与珍惜。

四顾泉城新貌,回顾西固历史,蓦然间就明白了,为什么当初周边的人那般小心翼翼地敬畏上苍天谴,谨小慎微地惜福惜物,只是一种朴素的敬畏自然敬重生命的表象而已,实质上就是与自然和谐相处,自求平安顺遂地生活下去。

  

作者简介:洪仙,女,甘肃舟曲人,现供职于舟曲县退役军人事务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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