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意味无穷
袁六旺/甘肃舟曲
我像只笨猴子在灌木丛间穿行,脚下的枯枝败叶让我踩踏得喳喳响,各种带刺和不带刺的藤蔓时不时地邀请我,扯着我去做客。裤子衣服有几处被划破,左脸上还让调皮的树枝挂了彩。爬过几道坡,越过三道岭,仍然没有多少收获,不对啊,这黑水沟过去可是布满野菜的地方,如今却很难找到五爪之类的野菜。看来人们的生活水平的确上了台阶,春夏交接,大量的人深入山中,一路尽是被人们砍剁倒下的乌蓝头树和五爪枯枝,我采摘到的这点东西难以满足家人的欲望。当衣服再次让弯钩牙刺挂住的时候,索性坐下来,这地方还算平整,休息一会儿再说吧。林密不通风,天空中的太阳爬得很慢,它无精打采地巡视着这一大片地方,不一会儿就乏了,躲进云层里不出来。
这时,突然来了山风,山风变着法子吹,使这些枝叶招摇舞蹈。这块地方是歇息的理想之地,躺下来追忆过去,回味真让人舒服。俗话说:“少年没忧愁”。我曾跟父辈们一道,在深山里背柴,砍树,开垦山地,在深山老林里采摘野果野菜,以野菜野果填充空荡荡的胃,隐隐的饥饿使之成为美食。春天的青杏、毛挑,夏天的酸梨、野果子、野核桃,还有深秋时节的鬼指头。那鬼指头形似香蕉,但比香蕉细,一爪五指,细长细长,秋冬交接时成熟,乌黑乌黑的鬼指头,剥一根含在嘴里那味道天下无双。单调、无味、重复的儿时生活,让我们在劳动中获得快乐,也获得了许多知识。
童年和少年的艰难痛苦让我们学会了自信、自立,磨炼了我们坚韧不拔的性格。
黑水沟里的这片林子很大,进入这里采摘野菜的人很多,一旦进入深山便谁也见不到谁,我和同来的聋先生、柳三格,一上那道岭就走散了。聋先生长我一岁,是民间离不开的阴阳先生,他姓杨,只因耳朵不灵大家才称他聋先生。中午时分,我还是没有采下多少野菜,又躺在了软绵绵的败叶上,怪舒服的。采摘不到野菜,我并不后悔,因为童年、少年阶段,我吃腻了各种各样的野菜。我进山采野菜的目的,只是为了找回几十年前的感受。
忽然,从密林深处飘来的歌声打破了寂静,那是柳三格在唱花儿,他不会唱流行歌,更不会唱说不是说、唱不是唱的现代歌曲。三格年轻的时候常跟父辈们到深山里开地、背柴,听他们唱花儿。听着听着听熟了,也就跟着哼,后来只要进山就唱,虽然唱得不出众,但他自编的词儿却很有滋味。木匠世家的三格生性急躁,妻子却是一个连油缸倒了也不着急扶一把的瘫痪货,儿孙女孙一大伙,老两口仍旧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闹得不可开交,几十年形成的恶习,要改变也的确不易,他常对人讲:“老了,才知道家庭和睦是最大的福。”但这只是说说而已,他自己就是做不到。三格唱花儿是为了释放郁闷的心情,他经历了太多的沧桑世事,看惯了无数人情世态。近些年,三格一家的日子芝麻开花,老夫妻间的战争始终没有因为日子的红火而消停。夫妻俩把吵架当成了一种乐趣,三天不吵闹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丢失了什么。
三格唱花儿,是对往昔痛苦生活的追忆,四五十年前,日子过得难心。今日,他仍旧唱那些曾经熟悉的花儿,“花花雀儿飞南坪,人家都好我难心。”“天气长得连年般的,肚子饿的像船般的。”“肚子饿得猫挖哩,商户(富家户)家饭连盆刮(方言盛)呢。”“唱过渴了唱饿呢,唱我心上难过呢。”“谷子大黑骡子驮,花儿是副解愁的药。”三格的声嗓在村子里算不上最好,属于中等水平,如今,六七十岁的老人能将花儿唱到如此水平就很不错了。
花儿的调调儿小字辈们学不上,当然得不到他们的认可,他们认为这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于是,花儿歌手青黄不接,花儿正在像风一样流逝。与眼下的世界格格不入的花儿,其实有丰富的内涵,一支花儿,十个歌手能唱出十种不同的韵味。
深山老林适于抒发情感,空旷、寂静、隐蔽,这为唱花儿提供了条件,也只有在春夏之交唱花儿最好。此时的深山里,聚集了很多采摘野菜的人,大多数是青年男女,上了年纪的寥寥无几。三格的那几曲花儿有了回音:“大路上的格咛车,听我花长的黑,我花黑啥黑得怪,啊木(方言:再)黑啥我都爱。”“花是山中百灵鸟,黑哥唱花把你找;只要妹妹不嫌黑,哥哥舍命把你陪。”“人家男子貌堂堂,我家男人线杆长,线杆长的挂红崖,貌堂堂的上门来。”三格并非树老根不老,人老心不了老,凭他的品行就可以断定,他唱花儿绝对是无意识的,人家唱花儿的女人是老是少他不知情,只是随口唱唱而已,凭几支山歌就把他们唱在一块儿,简直是天方夜谭。眼下三格压抑、郁闷,本来想哼几支花儿过过嘴瘾,可这一唱竟把气儿给唱顺了。
阳光洒在树林里,光影斑斑驳驳。我抽完一支烟,又开始采摘那满树都长着青刺的五爪菜,心里静极了。三格的花儿,被风声吹到了很远的地方,我仿佛乘着歌声的翅膀回到了年少的从前,那苦难而又叫人留恋的从前。我在心中默念着那些熟悉的花儿歌词,反反复复。是啊,那些随风流逝的花儿,真的意味无穷。
作者简介:袁六旺,曾用笔名望水,甘肃省舟曲县大川镇人,1977年任中小学教师至今,曾在舟曲县志办工作三年。甘南州作协会员。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学习写作,曾发表教育教学论文,指导学生写作。创作以散文为主,大多是乡土、乡情、乡愁之作。文学是作者深察情感本源的方式。